秋天開始之後，樹葉奮不顧身地黃起來，然後在秋風的摧殘下離開樹枝到地麵定居，那些在泥土上定居的樹葉把山嶺染成一片金黃。李碗在村北的山坡上放牛，他眯著眼睛，坐在秋天的陽光下看牛吃草，目睹那頭年邁的老黃牛用舌頭把綠色的野草卷進嘴巴。那些被牛搜刮過的地方，不久之後還會長出新的野草。
忽然，一個人奔進李碗的視眼。那個人跑得很快，仿佛他的身後追趕著一條瘋狗。李碗很快發現，那個奔跑的人是村南的李賀，李賀正在朝他跑來。李碗叫喊說：李賀，你跑啥？你瘋了嗎，你咋這樣不要命的跑？
飛奔的李賀很快就來到李碗的前麵，他張大嘴，可除了喘氣，他啥也說不出來，看來他真的累壞了。當李賀把嘴合在一起的時候，他說，李碗，出大事了。李碗覺得李賀喘氣的樣子很好看，他於是笑了一下，說慢慢說嘛，看你累成這樣，出啥事了？李賀說你不要放牛了，你快點跟我走。李碗又笑了一下，他說我跟你走了誰給我放牛？李賀說這個時候，顧不上牛了，你爹死了，你快點跟我走。李碗不笑了，他說你爹才死了。李碗很生氣，他沒想到李賀居然會和自己開這種玩笑。
李賀說，你爹真的死了，他的拖拉機從崖上滾了下去，他被摔死了，現在屍體還在懸崖下麵。李碗還是不信，他說你爹才摔死了，不僅你爹摔死了，你媽也被摔死了。李賀跺著腳，著急地說，我是說真的，你爹真的死了，他去運煤，鄉政府的人開車追他，他慌忙逃跑，結果連人帶車滾到驚馬嶺下麵去了。
李碗看李賀一臉沉重，不像開玩笑的樣子，他開始感到事情的嚴重。雖然爹的身體很結實，健壯得三拳可以打死一頭牛。但是，無論再結實，從驚馬嶺掉下去一定會被摔死的，不僅會被摔死，還會摔得像個爛西瓜。驚馬嶺山大彎急，差不多每一年都會出幾次車禍。李碗看著李賀飛快地翻動的嘴唇，仿佛看到了爹從懸崖上掉下去的情景。經過上一次的車禍，李碗的親人已所剩無多，如果爹再死掉，意味著他的親人又少了一個。李碗開始緊張起來，他問李賀，他說我爹真的死了？李賀告訴他真的死了。
李碗感到悲痛像決提的洪水，迎麵撲來，於是他像一匹受驚的野馬，開始奔跑。他順著山坡，朝驚馬嶺跑去。他跑得很飛，他的衣服被風刮起來，就像飄蕩的旗幟。
李碗氣喘籲籲地跑到驚馬嶺，他看到一輛閃閃發光的轎車。轎車旁邊，有一群人正在懸崖邊觀看，他們一邊朝崖下觀看，一邊大聲議論，他們叫著李碗父親的名字，說這個李得順，把車開得像飛機一樣快！
李碗認得這些人，他們有的是村裏的人，有的是鄉政府的人，那個對著崖下指手劃腳的胖子就是錢鄉長，李碗甚至清楚，錢鄉長的嘴裏鑲嵌著兩粒金牙齒。錢鄉長隔三差五就會帶著他的金牙齒來到村裏，他每次出現，村子裏的雞就會少掉幾隻，仿佛是一隻黃鼠狼。李碗擠進人群的時候，錢鄉長說小屁孩，你擠啥？小心掉下去。李碗沒顧上搭理錢鄉長，他忙著朝崖下張望，他看到拖拉機被肢解，懸崖上到處掛著摔碎的零件，爹一動不動地掛在半崖的一棵樹樁上，就像一塊風幹的臘肉。李碗還看到，幾個村裏人正在錢鄉長的指揮下朝那塊風幹的臘肉靠近。
這時候，李賀滿頭大汗地跑來了。錢鄉長對滿頭大汗的李賀說，你叫的人呢？李賀指著李碗說，他就是李得順的兒子，李得順的兒子就是他。錢鄉長看李碗髒兮兮的樣子，他的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李賀朝錢鄉長伸出手，說錢呢？錢鄉長說啥錢？李賀說你不是說去把李得順的兒子叫來就給我五元錢嗎？錢鄉長摸出五元錢扔給李賀，說小家夥記性還挺好。
鄉政府的人聽說李碗是死者的兒子，都圍著他打量。錢鄉長看著眼前這個半大的孩子，說死掉那個是你爹？李碗對錢鄉長半信半疑的態度很不高興，說他當然是我爹了，他叫李得順，我叫李碗，李碗是李得順的兒子。
錢鄉長說，你爹出車禍死了，我出錢請人把他的屍體抬上來。李碗說我看到了。錢鄉長又說，聽說你家裏隻有你一個人了，你真是個苦命的孩子。李碗的鼻子隱隱發酸，說我爹是你們追到崖下麵的。錢鄉長說，是他開車太快自己滾到懸崖下去的。李碗說，如果你們不追，他就不會開得那麼快了，如果你們不追，他一定已經開著拖拉機回家了。
錢鄉長臉色有些難看，他從一個皮包裏掏出一疊錢，遞過去說，這點錢給你，算是安埋費，本來，這起車禍我們沒有任何責任，但出於人道，我代表鄉政府給你這點錢。李碗沒有接，他問有多少錢？錢鄉長說兩千塊。李碗使勁搖著腦袋，說我不要。錢鄉長問他為啥不要？李碗說，我不要錢，隻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