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秋放洋的官費留學生中,當以XX大學學生胡君陳君為最優良。胡君提倡人道主義,他的事業言論,早為我們所欽佩,這一次中了T校長的選,將他保薦官費留學美國,將來成就,定是不少的。陳君年少誌高,研究經濟素有心得,將來學成歸國,想定能為我們經濟社會施一番改革。”
這是三年前的事情,到了三年後的今日,我也不更聽見胡陳二君在何處,推想起來,他們兩位,大約總在美國研究最新最好的主義。
人近了中年,年輕時候的夢想不得不一層一層的被現實的世界所打破,我的異鄉飄泊的生涯,也於今年七月間結束了。我一個人手裏捧了一張外國大學的文憑,回到上海的時候,第一次歡迎我的就是趕上輪船三等艙裏來的旅館的接客者。——謝絕之後,拿了一個破皮包,走到了稅關外的白熱的馬路上的時候,一群獰猛的人力車夫,又向我放了一陣歡迎的噪聲。我穿了一套香港布的舊洋服,手裏拿了一個皮包,為太陽光線一照,已經覺得頭有些昏了;又被那些第四階級的同胞拖來拖去的拉了一陣,我的腦貧血症,忽而發作了起來。我隻覺得眼睛前麵飛來了兩堆山也似的黑影,向我的頭上拚死的壓了一下,以後的事情,我就不曉得了。
我在睡夢中,幽幽的聽見了一群噪聒的人從我的身邊過去了。我忽而想起了年少時候的情節來。當時我睡在母親懷裏,到了夜半,母親叫我醒來,把一塊米粉糕塞在我的口裏,我閉著眼睛,把那塊糕咬嚼了幾口,聽母親糊糊塗塗的講了幾句話,就又睡著了。
我睜開眼睛來一看,覺得身上的衣服濕得很。向四邊一望,我才曉得我仍睡在稅關外的馬路邊上。路上不見人影,太陽也將下山去了。黃浦江的彼岸的船上,還留著一道殘陽的影子,映出了許多景致。我看看身邊上,那個破皮包還在那裏。呆呆的在地上坐了一會,我才把從久住的日本回到故國來的事情,和午後一二點鍾饑餓得死去活來,方才從三等艙上了岸,在稅關外受了那些人力車夫的競爭的事情,想了出來。
我那時候因為饑餓和衰弱的緣故竟暈倒了。站起了身,向四邊看了一回,終不見一個人影。我正在沒法的時候,忽聽見背後有腳步跑響了。回轉頭來一看,在三菱公司碼頭房那邊,卻閃出了一乘人力車來。車上坐著一個洋服的日本人。他在碼頭房的後門口下車了。
我坐了這乘車,到四馬路的一家小旅館裏住下,把我的破皮包打開來看的時候,就覺得我的血管都冰結住了。我打算在上海使用的一包紙幣,空剩了一個紙包,不知被誰拿去了。我把那破皮包到底的尋了一遍,終尋不出一張紙幣來。吃了晚飯,我就慢慢的走上十六鋪的一位同鄉的商人那裏去。在燈火下走了半天,才走到了他的家裏,講了幾句閑話之後,我問他借錢的時候,他把眉頭一皺,默默的看了我一眼。那時候要是地底下有一個洞,怕我已經鑽下去了。他把頭彎了一彎,想了一想,就在袋裏拿了兩塊大洋出來說:
“現在市麵也不好,我們做生意的人苦得很哩!”
要在平時我必把那兩塊錢丟上他的臉去,問他個侮辱我的罪,但是連坐電車的錢也沒有的我,就不得不恭恭敬敬的收了過來。
四
我想回到家裏去,但是因為沒有路費,所以就不得不在上海住下了。有一天晚上九點鍾的時候,我賣了一件冬天的舊外套,得了六角小洋,在一家賣稀飯的店裏吃得飽滿,慢慢的——因為這幾天來,我衰弱得不堪,走不快了,——走出來的時候,在三馬路的拐角上忽然遇著了那位XX大學的同鄉。他叫了我一聲,我倒駭得一跳,因為我那香港布的洋服已經髒得不堪了,老在怕人疑我作扒手。我回轉頭來一看,認得是他,雖則一時漲紅了臉,覺得羞愧得很,但心裏卻也喜歡得很。他說:
“啊,兩年不見,你老得多了。你害病麼?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我聽了他這兩句話,耳根又漲紅了,因為我這幾天住所是不定的。我那破皮包,裏邊也沒有什麼衣服了,我把它寄在靜安寺路的一個廟裏的佛櫃下。白天我每到外白渡橋的公園裏去看那些西洋的小孩兒遊玩,到了晚上,在四馬路大馬路的最熱鬧的地方走來走去的走一回,就擇了清靜簡便的地方睡一忽。半夜醒來的時候,若不能再睡,我就再起來閑走一回,走得倦了,就隨便更選一個地方睡下。像這樣無定所的我,遇著了那位富有的同鄉,被他那麼一問,教我如何答複呢?我含含糊糊的講了幾句話,問他住在什麼地方。他說:
“我現在在一品香,打算一禮拜就上杭州去的。”
我和他一路走來,已經看得出跑馬廳的空地了。他邀我上他的旅館裏去,我因為我的洋服太髒,到燈火輝煌的一品香去,怕要損失我同鄉的名譽,所以隻說:
“天氣熱得很,我們還是在外麵走走好。”
我幾次想開口問他借錢,但是因為受了高等教育的束縛,終覺得講不出來。到後來我就鼓著勇氣問他說:
“你下半年怎麼樣?”
“我已經在杭州就了一個二百塊錢的差使,下半年大約仍在杭州的。你呢?”
“我啊,我,我是苦得不堪!非但下半年沒有去的地方,就是目下吃飯的錢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