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來的心理狀態,正不曉得怎麼才寫得出來。有野心的人,他的眼前,常有著種種偉大的幻象,一步一步跟了這些幻象走去,就是他的生活。對將來抱希望的人,他的頭上有一顆明星,在那裏引路,他雖在黑暗的沙漠中行走,但是他的心裏終有一個猶太人的主存在,所以他的生活,終於是有意義的。在過去的追憶中活著的人,過去的可驚可喜的情景,都環繞在他的左右,所以他雖覺得這現在的人生是寂寞得很,但是他的生活,卻也安閑自在。天天在那裏做夢的人,他的對美的饑渴,就可以用夢裏的濃情來填塞,他是在天使的翼上過日子的人,還不至感得這人生的空虛。我是從小沒有野心的,如今到了人生的中道,對將來的希望,不消說是沒有了。我的過去的半生是一篇敗殘的曆史,回想起來,隻有眼淚與悲歎,幾年前頭,我還有一片享受這悲痛的餘情,還有些自欺自慰的夢想,到今朝非但享受這種苦中樂sweetbitterness的心思沒有了,便是愚人的最後的一件武器——開了眼睛做夢,——也被殘虐的運命奪去了。啊啊,年輕的維特呀,我佩服你的勇敢,我佩服你的有果斷的柔心!”
質夫提起筆來,對著了他那紅木邊的小玻璃窗,寫了這幾行字,就不再寫下去了。窗外是一個小小的花園,園裏栽著幾株梧桐樹和桂花樹,樹下的花壇上,正開著些西洋草花。梅雨晴時的太陽光線,灑在這嫩綠的叢葉上,反射出一層鮮豔的光彩來,大約蟬鳴的節季,來也不遠了。
園裏樹蔭下有幾隻半大的公雞母雞,咯咯的在被雨衝鬆的園地裏覓食,若沒有這幾隻雞的悠閑的喉音,這一座午後的庭園,怕將靜寂得與格離姆童話裏的被魔術封禁的城池無異了。
質夫擱下了筆,呆呆的對窗外看了好久,便同夢遊病者似的立了起來。在房裏走了幾圈,他忽覺得同時存在在這世界上的人類,與他親熱起來了。
他在一個月前頭,染了不眠症,食欲不進,身體一天一天的消瘦下去。無論上什麼地方去,他總覺得有個人跟在他的後麵,在那裏催促他的樣子。他以為東京市內的空氣不好,所以使他變成神經衰弱的,因此他就到這東中野的曠野裏,租了一間小屋子搬了過去。這小康子的四麵,就是荒田蔓草。他那小屋子有兩間平屋。一間是朝南的長方的讀書室。南麵有一口小窗,窗外便是那小小的花園。一間是朝門的二丈寬的客室,客室的的麵,便附著一個三尺長二尺寬的煮飯的地方。出了門,沿了一條溝水,朝北的走不上五十步路,便是一條鄉間的大道。這大道的東西,靠著一條綠草叢生的矮小山嶺,在這小山上有幾家紅頂的小別莊,藏在忍冬蔦蘿的綠葉堆中,他無聊的時候,每拿了一枝粗大的櫻杖,回繞了這座小山,在縱橫錯落的野道上試他的閑步。
當初搬來的時候,他覺得這同修道院似的生活,正合他的心境。過了幾天,他覺得流散在他周圍的同墳墓中一樣的沉默有些難耐起來了,所以他就去請了一位六十餘歲的老婆婆來和他同住。這老婆婆也沒有男人,也沒有親戚,本來是在質夫的朋友家裏幫忙的,他的朋友於一禮拜前頭回中國去了,所以質夫反做了一個人情,把她邀了過來。這老婆婆另外沒有嗜好,隻喜歡養些家畜在她的左右,自從她和質夫同住之後,質夫的那間小屋子裏便多出了一隻小白花貓和幾隻雌雄雞來;質夫因為孤獨得難堪,所以對這老婆婆的這一點少年心,也並不反對。有時質夫從他那書室的小玻璃窗裏探頭出去,看看那在花蔭貪午睡的小家畜,倒反覺得他那小屋的周圍,增加了一段和平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