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映雪坐在一間大紅大綠、滿室錦繡的閨房裏。她身前擺著一張木架,架上鋪著一段白綢,正專注地用凝脂般的手指靈巧地在白綢上穿梭。白綢左下邊,有幾道淺藍色線絲繡成的波紋,像極春意盎然的一潭碧水。宋映雪右手輕輕一扯,指間的銀針帶出一條彩色長線,左手從旁邊針線籃裏拿出一把剪刀,挨著長線末端剪去。宋映雪仰起身來,櫻唇微張,吸了一口氣,滿意地看著白綢,一隻水上鴛鴦總算繡好了。另一隻鴛鴦,明日裏再開始繡罷,她如此想著,禁不住臉上微微發燙,放好針線,用手錘錘腰間,緩緩地站了起來。“飛兒真是的,說了多少遍,仍是聽不進去,外麵陌生人多,她一個女孩子家,這般走來走去的,象甚麼樣子?”宋映雪想道,“看來又要叫小鳳去找她了。”
“大小姐!”宋映雪正想著,門外傳進一個少女叫喚聲,她心中一喜,說道:“小鳳,你來得正好,二小姐又不知野到哪兒去了,你幫我去找找。”小鳳是袁府小姐袁品詩的丫鬟,袁小姐不在家,正好配給宋家兩位小姐使喚。
“哎!”門外小鳳答應一聲,說道:“大小姐,何伯帶著一個叫做‘十七’的少年在樓下廳裏候著,要見大小姐。”宋映雪喜道:“十七來啦!你讓他們稍等片刻,我馬上下來。”小鳳朝門口福了福,應聲下樓去了。
“十七!”宋映雪換了一套淺綠色紗裙,下樓走到最底幾級,便叫喚道。韓十七正在打量客廳擺設,聞言轉過身來,看著宋映雪一呆,靦腆地道:“大小姐!你……你……”宋映雪甜甜一笑,她最愛看十七這個樣子,仿佛自己傻得可愛的小弟弟,說道:“十七,我怎麼啦?”
韓十七不好意思地撓著腦勺,道:“大小姐這樣子真……真好看!”宋映雪麵上微紅,十七言語質樸,全然不似蘇公子“顏如舜華,佩玉瓊琚。彼美映雪,洵美且都”般委婉風雅,然其誇讚出自真誠,不含半點褻du,反倒讓她更覺真切。她心知自己倘若謙虛幾句,十七必會撓著腦勺執著計較,反而麻煩,索性默認了,甜笑道:“十七,幾日不見,感覺你也有點不同了,怎麼說呢?……真的是有點不同了!”她感覺十七氣勢上有些變化,但具體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韓十七微微一怔,自己有點不同?難道是因刀法更上一層樓之故?他不禁高興起來,說道:“大小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的刀法又進步啦!”宋映雪笑道:“那恭喜十七了!”說著走到客廳中,找了一張軟椅坐了下來,道:“十七也坐。何伯,如今咱們身在袁府,都是袁叔叔的客人,不必講究主仆之分,你老人家也坐。”
兩人應了一聲,恭謹坐了下來。何伯側身坐在椅子上,道:“大小姐,十七此次前來,是想跟大小姐告別的。”“告別?”宋映雪聽到此言,很是驚訝,一時忘了閨秀儀態,忍不住叫出聲來,好端端地,怎麼十七就要告別了呢?疑惑的眼光望向十七。
韓十七神色一暗,低頭撫mo著手上銀戒,大小姐雖說異常嬌柔貴氣,但絕無大戶人家的架子,更難得的是對自己頗為關懷,以前二小姐經常刁難自己,均依靠大小姐出頭才免於尷尬。韓十七自幼喪母,生來失卻異性關愛,無形之間,已將宋映雪當成了自己的姐姐,如今便要分離,心中自然很是不舍,但想到先生、楊大哥,想到國家大義,忽地昂起頭來。
韓十七起身朝大小姐一揖,說道:“是的,大小姐,十七要走了!”想了一下,又道:“十七這兩個月來,得到大小姐百般照顧,十七十分感激!對了,還有何伯。”說著他又朝何伯一揖。何伯起身一笑,右手伸出,便又縮回,想說點什麼,但又說不出口,神色顯得頗不自然。韓十七麵向大小姐續道:“說來誰也不信,一個百年之諾,竟是陪著大小姐和二小姐到真定一行。名為相護,實則大小姐帶十七出來增長閱曆見識。而且十七年幼無知,不懂事,常常給大小姐添麻煩,惹二小姐生氣。想起爺爺生前為了諾言擔驚受怕的日子,十七隻能拜謝上蒼的眷顧,讓十七碰上了一位如此善良、好心的……大小姐!”韓十七本要說一聲“姐姐”,想到兩人身份的尊卑,便說不出來,眼眶卻已發紅,又道:“不但十七感激大小姐,咱們整個韓家都感激大小姐。如今大小姐和二小姐平安到了真定,十七感到很幸運,這個諾言,總算是履行了。”
說到此處,韓十七籲了一口氣,真率而又泛紅的目光看著大小姐,叫道:“大小姐!十七不能再跟在你身邊,要……要走了!”宋映雪第一次聽十七說這麼長的話,雖然滿篇感激之辭,但其中真情流露,蘊含的眷戀之情,亦能深深感受,心中一酸,不禁眼圈也紅了,說道:“十七,你真的要走嗎?可以不走嗎?”
韓十七搖了搖頭,道:“十七已答應人家,盡我一點綿薄之力。我不能做小人,須得守信。”宋映雪“哦”的一聲,想起首次見十七時,他持意守諾的情景,一絲溫馨湧上心頭,那時十七憨厚樸實得什麼都不懂,象一塊無暇的璞玉,一心想著的便是祖上留下來的諾言,如今過去了兩個多月的時日,他雖然保持著憨厚純樸的本性,但似乎成長了許多,同樣說著守信的話,方才他的語氣中便帶了自己的主見。以後的十七會變化成什麼樣子呢?他還會不會仍然憨厚、純樸?他是否會跟爹爹、哥哥一般,從此四處奔波?倘若我當時不將銀戒給他,他是否仍在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宋映雪忽然覺得當日的好心,不知是對是錯?心裏立時亂了。但不管怎麼說,她對十七的成長還是感到了一絲慰藉。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十七定會是我心目中的十七,混亂的思緒中突然升出一個如此念頭,宋映雪心情好了許多,說道:“十七,如此我便不留你了。記得萬事小心!以後常來看望我這位‘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