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煒在信中說,他也無從揣測這些謠言是何人編造、又是如何散布的。但在當時那個情勢之下,他的所思所想全都集中在一點上,那就是必須要打破這個謠言,挽回狄仁傑的形象。事發緊急,李煒並未多加斟酌,便想好了一番說辭,他以親曆者的口吻給太子弘說了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發生在醉月居,就是李煒離開汴州前一天晚上的好友聚會。彼時、彼景,乃至參與的人員都是絕對的事實。李煒隻不過告訴太子,就在那個晚上,狄仁傑嚴辭拒絕了鬱蓉的投懷送抱,當時的情景為李煒等人親眼所見,因此狄仁傑的君子之風不容置疑。李煒對太子說,事後狄仁傑還曾感歎,青春少女的美色固然令人向往,但自己曾受一位老僧教導,能用想象來遏止淫欲,也就是將美女想象成狐狸妖精、毒蛇鬼怪;將她秀麗的姿容想象成臨死時的麵目青黑、七孔抽搐;還將窈窕豐姿想象腐爛汙穢、衰敗蟲爬一般。隻要如此這般,無論麵對怎樣的絕世美豔,那淫念欲火就會靜止得如清涼的寒冰了。
李煒寫道:“煒言之鑿鑿,太子固然信任於我,懷英兄的升遷也將如期而至。隻因謠言此前已散布出去,煒將另遣口舌,反其道而攻之,必令此事不僅無損反而倍益,從此為懷英兄立下堪堪君子之名。煒之所述基於事實,懷英兄亦不必有所顧慮。”信的末尾,他又強調:“懷英兄具淩雲之誌、秉曠世之才,煒寄予重望。懷英兄日後必成大唐社稷之棟梁,斷不能被二三奸佞小人肆意中傷。值此多事之秋,煒所顧者唯懷英兄爾。”
狄仁傑呆望著手中的信紙,腦海中空空蕩蕩。一陣冷風吹過,頭頂上的柏針悉簌作響,承荷不住的小團雪花隨風飄散,紛紛落在信紙上,暈開點點墨跡,宛如血淚斑駁。“值此多事之秋,煒所顧者唯懷英兄爾。”狄仁傑知道自己無權指責李煒,他的所作所為全是出於善意。狄仁傑更知道自己無權退縮,因為前方是江山社稷、民生福祉,是他願意奉獻畢生才華與精力的偉大事業。
然而在這個瑞雪初晴的下午,狄仁傑站在庭院中,仍然感到齧骨霜寒自頂至足,幾乎將他的一腔熱血凝凍。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天下蒼生與純真少女,究竟孰輕孰重?每一次的答案都是相同的。選擇已經做出,掙紮不過是徒勞,徒勞地想要減輕些良心上的重負罷了。就在這個下午,狄仁傑生平唯一的一次質疑自己的脆弱,痛恨自己的虛偽。他明白,今後自己哪怕在心中,也無顏再麵對那雙目光了。
也許,這就是代價。
三天之後,調令到達。朝廷的任命很緊急,要求狄仁傑新年即到並州赴任,因此他不得不趕緊動身。匆匆地移交了公務,連行李都隻來得及整理出最重要的部分,狄仁傑在這年臘月初十的早晨,就帶著全家離開汴州、趕往並州赴任。
同僚們都在前一天晚上為他餞了行,狄仁傑出發得又早,因此一路出城並無人相送。冬日淒清的早晨,長亭複短亭,狄仁傑騎馬走在最前麵,眼看前方的忘離亭中似有人影晃動。那人顯然也發現了狄仁傑一行,高聲喊著:“懷英兄!”從忘離亭中一路小跑,朝狄仁傑而來。
狄仁傑定睛一看,來人竟是謝汝成,自從醉月居聚會後,他們二人再未見麵。這次狄仁傑離任,也沒有告訴謝汝成,今天他來送行,應該是從李煒那裏得到消息,又自己去打聽到了狄仁傑的行程。狄仁傑心中暗愧,慌忙翻身下馬,迎著謝汝成而去,嘴裏也喚著:“汝成兄,你怎麼來了?”
兩人碰麵,彼此一躬到地。謝汝成不善言辭,送別的話才說了幾句,便已無言。狄仁傑的心中更是滋味萬千、難以盡述。與謝汝成飲下三杯離酒,狄仁傑正要告別,謝汝成輕輕攔住他,從袖中抽出一樣東西,捧到狄仁傑的麵前:“這是……鬱蓉讓我帶給你的,她、她說,還是希望狄先生能夠留下它,做個紀念吧。”
狄仁傑凝視著折扇,那個午後的悲涼創痛再次衝擊他的心房。不,他搖搖頭,輕輕推回謝汝成的雙手:“汝成兄,這個……狄某不能收。”謝汝成愣了愣,還是收起折扇,再次抬頭時,他的臉上微微泛紅,掛上了略顯淒惶的微笑:“懷英兄,我、我已向鬱蓉求親了。”狄仁傑的頭腦一陣轟鳴,頓了頓,才勉強笑道:“好啊,這……真是太好了。狄某恭喜你們了!”謝汝成嚅囁:“她……還沒有答應。”
風再起時,長亭中送別的人影已然模糊。汴州城的城樓,越來越遠了。
乾封二年元月,狄仁傑在並州順利上任了。三月中的時候,他收到李煒從長安來的書信,原來許敬芝因父喪服孝,無法按期與李煒完婚,隻得先遷居長安,在那裏陪伴李煒,並等待一年的喪期期滿。信中寫道,這樣一來反倒讓謝汝成與鬱蓉趕了先,兩人在二月就已完婚了。對此李煒十分感慨,因為鬱蓉的名譽被他所謂的“投懷送抱”說法徹底敗壞,謝汝成在這種時候挺身而出,稱得上是真正的君子。李煒還說,謝汝成是個難得的好人,鬱蓉跟了他也算是有個好歸宿了。
此後李煒的來信斷斷續續,而謝汝成和鬱蓉則從未與狄仁傑有過任何書信往來。這年年末,李煒在信中說鬱蓉為謝汝成生下一個兒子,取名“嵐”,隻是信中的口氣不甚喜悅,隱約透露出這對夫婦的生活並不像想象的那麼和睦。再之後,便連李煒也斷了音訊。生命就這樣不露痕跡地了結一段過往,進入到全新的篇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