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五月初一。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庭州刺史兼瀚海軍軍使錢歸南照例要登上庭州城樓,巡視城防要害,檢閱庭州的防務情形。時值正午,火辣辣的太陽當頭照著,城牆之上滿插的旌旗垂掛肅然,並無一絲微風將它們如常蕩起,錢歸南不覺抬手撩起袍袖,拭一把滿額的汗珠,喘著粗氣抱怨:“今年的天氣太過反常,才剛到五月就炎熱至此。”
王遷渾身甲胄站在錢歸南的身邊,更是熱得汗流浹背,滿臉通紅地附和道:“誰說不是啊,況且咱庭州往年春季是最多雨的,今年卻從冬到春沒有下過一場像樣的大雨,幾條大河得不到蓄水,連周圍的草場都旱得厲害,這樣下去,一旦入夏恐怕旱情更甚啊。”
錢歸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此時他正和王遷站在庭州城的西城門樓之上,這座巍峨堅實的城樓高近十丈,厚達數尺,是環繞庭州城一圈十六座城樓中,位於正東、正西、正南和正北位置上四座最高大的城樓之一。因每年都適當修繕、保養得當,建於大隋年間的城樓看上去還是簇新的,在正午的豔陽之下熠熠生輝。青磚砌成的城牆牢固厚重,朝西的側麵設置箭窗,城牆頂端凹凸的雉堞次第排列。城樓重簷歇式的山頂上,樓脊一無裝飾,隻有倉烏的瓦片壘得整齊密實,反更顯氣概非凡。在所有西域邊關的重鎮之中,庭州城的城樓和城牆都算得上數一數二。
這時,錢歸南從城樓上探頭向下望去,寬達數丈的護城河波光粼粼,但隱約有股穢濁的氣息從中散出,這條護城河靠貫穿庭州全城的大河——白楊河蓄水,幹旱得太厲害,白楊河河水不足,護城河得不到活水的補充,水麵上大片大片的腐爛水草,已漸顯淤積幹涸之狀,望之令人不快。王遷看錢歸南注目護城河,便湊上前來,壓低了聲音道:“錢大人,再這麼幹下去,護城河恐怕也會……”
見錢歸南皺起眉頭,王遷趕忙住口,做出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錢歸南再度舉目西顧,隻見莽莽蒼蒼的大漠平灘,霧靄沉沉、熱浪滾滾,正午日照下的沙陀磧之上,好似有一襲黃灰色的天幕,從天頂懸掛而下,將無邊的沙漠封鎖得嚴嚴實實。一時間,錢歸南覺得自己有些眼花,恍惚中難道是一隊黑衣騎兵破幕而出,正自沙陀磧向庭州飛馳而來?錢歸南的心一陣猛跳,他趕緊定了定神,聚睛再瞧,幻覺消失了,麵前仍然是一馬平川的大漠,空蕩、肅穆,難以預測。
錢歸南咽口唾沫,轉頭問王遷:“這兩天老潘那裏有什麼消息嗎?”王遷搖搖頭:“還沒有呢,咱們的信鴿也剛放出去,估計老潘今天才能收到。”他四顧無人,才低聲道:“老潘那裏還是很有把握的,畢竟編外隊都受他控製,他隻要把武遜拘押起來就萬事大吉了。”錢歸南沉吟著點頭:“敕鐸的人馬大概五天以後可以到達沙陀磧西側,到那時候,老潘無論如何也該做好準備了。”
兩人一邊交談著,一邊延城樓一側的石梯緩步而下。紋絲不動的旌旗之下肅立著同樣紋絲不動的衛兵,錢歸南在城樓底下停住腳步,滿意地環顧四周。無論怎麼看,翰海軍都是一支相當精幹的隊伍,庭州城也是一座防務得當的城池,要攻破庭州城,對來自任何一方的敵人來說,都是件傷腦筋的事情,除非……他正頗感得意地想著,突然間平地刮起一陣妖風,漫卷旌旗敲打得旗杆劈啪作響,錢歸南眯縫著眼睛望過去,恰好旗幟啪地展開,紅色的“周”字宛如一柄利劍刺入他的雙目,錢歸南嚇得渾身一顫,朝後連退幾步,虧得王遷伸手相扶,才算沒有坐倒在地上。
這陣風來得快去得也快,錢歸南剛撫了撫卜卜亂跳的心,空氣又凝結不動了,周遭悶熱如舊,隻是錢歸南通體汗濕,卻都是冷汗。他再無心情檢視,剛想吩咐離開,正前方一名士兵匆匆跑來,遞上一封急件。
王遷接過信件一瞥,臉色頓時變了。他湊到錢歸南耳邊,低語道:“錢大人,伊州那邊來的……”錢歸南也悚然變色,他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步入城樓下的偏院,王遷示意兩名衛兵把住院門,才隨錢歸南進到正堂,反手便把門關了。
這邊錢歸南已經快速瀏覽了信件,擱下書信,他冷笑一聲,對王遷道:“那邊等不及了。”“哦?”王遷轉了轉眼珠,指指信件問:“在催了?”錢歸南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自言自語道:“唔,也不知道沙州那裏的戰況如何了?”
王遷湊到錢歸南的跟前:“錢大人,昨天來的最新塘報不是說還在僵持嗎?”錢歸南緊蹙雙眉,喃喃道:“情形有些微妙啊。你算算,自默啜進攻沙州到今天已經有半個月了,瓜州、肅州一早就陷落,沙州卻久攻不下,看起來默啜在沙州是無法速勝了。”王遷拉長著臉不吱聲,錢歸南想了想又道:“默啜總以為大周的軍隊軟弱無能、不堪一擊,哼,恐怕他還是太輕敵了。當然了,過去這些年來他頻頻進犯中原,屢次得手,難怪會狂妄至此!”王遷遲疑著問:“錢大人,您的意思是……”
錢歸南一甩袍袖,冷笑道:“多虧我早就做好了兩手準備,雖然調動了瀚海軍至伊州,卻始終按兵不動,靜待前線戰況明朗,否則現在就很被動了。”王遷附和道:“錢大人英明!如此說來默啜最後是不是能夠得手還真不好說?”“確實很難說啊……”錢歸南深深地歎了口氣:“我從來就沒相信過默啜能夠輕易得手,雖然這次他多方謀劃,可謂機關算盡,但大周又豈是能容他人隨意踐踏的?咳,如今我們隻有堅持謀定而後動,不待時機成熟絕不輕易行動,如此方能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