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雙師(0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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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年前。

剛入秋,山裏就下了一場大雪,枯枝敗葉被壓在積雪下,踩上去嘎吱作響。

雪地上有一串小小的足跡,阿豆跑得快一些,退著朝後麵的男孩喊:“阿雪,快點!”

他隻穿一件漏著棉絮的舊襖子,縫著十多個補丁,針腳歪歪扭扭,是姐姐活著時給他縫的,細看還有洗不掉的血跡。他的布鞋早就被雪水打濕了,露在外麵的一截小腿和臉一樣凍得通紅。但他的眼睛很亮,聲音稚嫩而喜慶,說話時吐出大片白霧。

阿雪氣喘籲籲,細聲細氣地說:“我跑不動了……你慢點,當心摔下去……”

“才不會!跑慢了他們追上來怎麼辦?”阿豆轉身又跑。

阿雪捶捶疼痛的腳,小聲抱怨:“又不是今天逃,阿豆……”

再一看,前麵哪裏還有阿豆?

狂風將雪掀起來,呼嘯的風聲充斥著整個聽覺,阿雪茫然地望著前方,大聲喊著阿豆,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他後退幾步,又停下,忍著恐懼向前走去。風雪之中是一個斷崖,阿豆就是在那裏消失的。他趴下,朝著下方用力喊:“阿豆!阿豆,你是不是掉下去了?”

“阿——雪——”阿豆的聲音不複活力,虛弱得像馬上就要被大雪吞噬,“救命——”

“我這就下來!”阿雪看不見阿豆,背過身去,小心地往斷崖下爬,但是很快他就停了下來。尖銳的石頭刺破他的棉襖和手,棉絮像雪一樣飛出去,又被血染紅。他嚇得不住掉淚,忍著痛爬了回去。

被霧和雪遮住的地方,阿豆還在叫喚他的名字。那種腔調他聽過很多次,姐姐死去時就是這樣,肚子開了個大口子,聲音像是從肺裏擠出來,喊他:“阿雪,好痛啊。”

他飛快擦掉眼淚,“阿豆,你等等,我下不來!我回去叫人!你一定要等著我!”

阿豆的聲音好像更小了,“阿雪,救救我……”

他轉身就跑,跑出幾步又倒回來,不知是給阿豆打氣還是給自己打氣,“你不要死,我們要一起去南方的!”

一群眼神凶悍,裝著作戰服的男人罵罵咧咧上山,其中一人抓雞崽兒似的拎著阿雪,阿雪哭著說:“阿豆就在那裏,他掉下去了!”

懸崖邊,男人將阿雪扔到一旁,綁上攀登索下降。阿雪目不轉睛地盯著下方。不久,男人回來,掄起胳膊就給了他一耳光。

他摔倒在地,張嘴就吐出一灘血。

“跑了。”男人又踹阿雪一腳,讓人扛起來,帶回村中。

這天後,阿雪和村裏很多小孩都被關了起來,關在雞籠子裏,連偶爾去山上放個風都不可能了。因為阿豆跑了,剩下的孩子就要“分攤”懲罰。

阿雪不恨阿豆,阿豆一定是去看南方的春天了。

·

南方的春天沒有想象中的美好,總是下雨,連綿不斷。阿豆“流浪”到夏榕市已有三個月,早前還能在垃圾桶翻到些殘羹,雨不停歇,找到的食物都爛了。

距離他和衛叔走失也有半年了,他有點後悔沒有聽衛叔的話,在旅店老實等待。

他害怕等待,從小到大,等待伴隨的隻有厄運。他不能讓山裏的人找到自己,隻有不斷地跑,才有安全感。

但現在,別說是安全感,他命都快沒了。很餓,找不到食物,也冷,姐姐說南方的春天姹紫嫣紅,可他得到的為什麼隻有往骨頭縫裏鑽的冷和濕?

他又來到那個明亮的“玻璃房子”前,咽著唾沫,巴巴看著裏麵的大人和小孩。

桌上擺著很多食物,有炸成金色的雞肉,有冒著氣泡的飲料,隔著窗戶他似乎都嗅到了香味,饞得不斷舔嘴角。

他的嘴角破開好幾天,老是好不了,舌頭沾上血腥味,他有些眩暈。阿雪看到血就會暈,嗚咧大哭,他不暈血,阿雪完成不了的任務,他都幫阿雪做。現在他隻是太餓了,眼前才會出現好多重影。

沒人告訴過他,“玻璃房子”是小孩子們的天堂,但他就是特別向往。因為他看見裏麵有很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他很想嚐嚐那金色的雞肉。

不過過去的生活教會他不可幻想。他隻是照例來看看,然後就要去跟流浪狗和流浪漢搶食物了。視線清晰了些,他這才發現,有個男孩正在窗邊看著自己。

阿豆並不覺得奇怪,每次他來時,都有小孩看他,他們指著他,跟身邊的家長不知說著什麼,然後家長也看過來,有時憐憫,有時嫌惡,有時譏笑。

但那個男孩不同。怎麼說,男孩雖然穿著幹淨的襯衣和開衫小毛衣,但是眼神和他一路上遇到的別的小流浪漢差不多。

沒有憐憫,沒有嫌惡,沒有譏笑。男孩像個體麵又善良的小少爺。

男孩跟兩個家長模樣的人說了會兒話,又看他,然後女人把桌上的食物收起,放在口袋裏,男孩接過,飛快跑向店門。

阿豆第一反應是跑。

“喂!喂——”男孩一邊追一邊喊:“我給你帶了雞腿!”

溫熱的香氣在濕冷的小雨中散開,阿豆停下腳步,警惕地轉向男孩。男孩提起口袋給他看,“你餓不餓?我有好多雞腿、翅膀,還有漢堡包,吃不完了,你能幫我吃掉嗎?”

他們站在一棵樹下,春天的新葉把雨擋住了——也可能是雨已經停下,夏榕市的小雨總是斷斷續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