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遷葬(1 / 3)

對我來說,過去三年經曆的一切,都來源於那次遷葬。

我家世代居住在天津,有可考證的最早曆史大概是在元末的至正年間,根據族譜的記錄,我們的高祖叫陳六一,當年是安徽鳳陽的一個鄉下農民,後來成了朱元璋軍隊裏的一個普通士兵,他這一輩子當過的最大的官就是百夫長,後來天津建了衛所,也就是天津衛,他老人家就拖家帶口的到了這,從此定居下來,還置了不少地。600多年裏,老陳家雖說幾起幾落,但始終信守著老六一先生“不當兵,禁做官,少讀書,勿從商,但種地”的祖訓,所以雖然整個家族總體上沒有什麼出息,但可也沒出過什麼冒險投機分子,基本保持在比溫飽強,比小康差的生活水平上,無論是後來的兵燹戰亂,還是水旱蝗災,再有什麼*,通貨膨脹什麼的基本也和我們的族人無緣,所以人丁還算興旺,最關鍵的是,這一大家子居然沒有分開,以至於後來繁衍成了一個村子——陳官屯。,老六一先生死的時候65歲,就葬在了他所置的地中,成了我家祖墳的第一位住戶。後來越來入住戶越多,也就成了我們的祖墳——那是我們老家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區。我小的時候常常聽一些老家的老人說:咱們老陳家為什麼600多年不衰不絕?祖墳風水好!你不信,你看吧,前有京杭大運河,後有兩排大堤,中夾良田千畝,要水脈有水脈,主人丁旺,後麵的兩條長堤就是兩條小龍給咱護著這中間的良田地脈,這是地道的萬年吉壤。

祖祖輩輩,一直到大清光緒年間的時候,村裏的人基本都沒有出過天津衛的範圍,而其中絕大部分人一輩子甚至連村子都沒出過,他們生在這,死在這,他們生兒育女,最終又讓兒女送到了祖墳,對他們而言,大清國也就天津這麼大。我們的老前輩們多少年來始終信奉著一個比較傻而不思進取的信條——“守”,守住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就得,幾乎所有的族人都有一個一致的處事原則,別的地方好,好到天兒了北京城,天子腳下我也不羨慕,我自己這窮的快過不下去了,我也不抱怨,不挪窩。我琢磨著之所以我們這一家族的人能綿延600年,這個看上去平庸的原則實在是功不可沒。

到了庚子年的時候,事情開始有了些轉變,八國聯軍經天津打北京的時候,經過了我們老家的村子,我們的族人第一次見到了外國人,他們終於明白,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長相像鷹的人,敢情天底下除了我們大清國,還有這麼多的國家。於是有的人開始有了“出去看看”的念頭,600年的祖訓也隨之迅速的土崩瓦解,年輕的紛紛出去闖世界。據說開始的時候,族裏的長輩也強烈的阻攔過,甚至動用過嚴厲的族規族法懲治那些帶頭鼓動外出的人,可那時候禁是禁止不住的,以致後來村長,也就是族長的唯一的兒子,躲過了他父親的嚴密監視,終於也在一個夜晚,帶著老婆孩子跑出了村子,要我說,用“逃”字或許更貼切,並從此再沒了音訊。族長的尷尬和氣憤是不難想象的,半年後,他成了祖墳裏的新住戶,估計是氣死的,和其他先人不同的是,沒有兒女送他,全村給他發送的。可以肯定的是,這件事情對村裏人的打擊和震撼相當巨大,所以“守舊派”和“革命派”最終也就達成了妥協。在《辛醜條約》簽訂的同期,村裏也簽訂了條約,或者可以叫祖訓修正案——那就是,你們出去不出去隨便,但可有一宗,不能忘記了祖宗!怎麼才能不忘記祖宗呢??很簡單,就算你住到爪哇國,你死了也得葬回祖墳來。

族人們自我封閉了數百年,禁令一改,悶了多少輩子的勁頭像被捅了的馬蜂窩,一股腦的幾乎是全村全民出動,去哪闖蕩的都有,進天津市區的居多,還有就是進京城的,最搞笑的是,楞有一大家子去西安要找老佛爺的,甚至在後來的幾年還出了留洋開了洋葷的,總之,從此陳氏的種子就隨著這些人播放到了各地,所謂“宣族威於村外”,也算是光宗耀祖了。整個村子的人口就在庚子那一年的時候下降了四分之三,給人的感覺是,除了祖墳裏的人,都跑了!不過對於祖訓修正案的貫徹執行,後來看還是比較徹底的。一個直觀的現象,和老年間不同的是,後來再來祭祖掃墓的人,雖然都姓陳,但不再是同一種口音了,山西的,廣西的,山東的,廣東的,說中國話的,和不會說中國話的,黑頭發和黃頭發的,陳氏族人在後來的年間的表現足以證明他們“殖民”能力的強大,我自己就親眼見過一個加拿大的華裔來祖墳祭祖,叫羅森*陳,12歲,一查,還是我叔祖輩的,鬱悶死!有的時候也有讓我自豪的地方,比如比我大一歲的孫女啊,70多歲的人是我侄子輩的什麼的,有點扯遠了。

當年的那位說祖墳是“萬年吉壤”的老人(或許也是我的晚輩?先竊笑一下),估計想不到,別說萬年,就在他下斷語後的不到20年,祖墳就麵臨了莫大的危機,事情是一步一步發展的。先是由於後來的村子人口越來越少,村子開始出現了破落像,而附近的一個垃圾填埋場卻蓬勃的發展起來,幾年的功夫就和我們的“萬年吉壤”接了壤,隨之而來的是龐大的垃圾黨——一群專門撿垃圾為生的人,且不說鏟車晝夜的工作打擾我們祖先的安寧,就這些垃圾黨就很夠頭痛的。因為不久他們不但撿垃圾,還捎帶著借地理之便,來祖墳尋點財,就是盜墓,雖然村裏後來加強了巡視,但還是防不勝防。再以後,移風易俗,禁止了土葬,在鄉村提倡深埋還田,臨近的村落紛紛頂不住上級的壓力,落實了政策,我們的祖墳因為麵積大,又是曆史形成的,幾乎快算的上曆史遺跡了,關鍵在於他的位置不是那麼顯眼,所以一時間還沒波及到,上級也是睜一眼閉一眼,這應該是幸運的事吧,誰想到,後麵的問題就是周圍的村落也都開始盯上了這塊地,開始偷偷的往這埋,反正已經埋了,你橫是不能再刨出來!於是墳地裏陸續出現了陳以外的姓氏,村民自然不願意,也象征性的抗議過,甚至還放出風來:誰要再瞎埋,我們就刨你沒商量!後來八成是不了了之,虎頭蛇尾的了事,因為眼見得外姓人多起來,多到什麼程度呢?我看和百家姓比起來,也少不了多少,更有猖狂者,甚至把自家祖墳全都遷了過來,頗有鳩占鵲巢的感覺,實在是讓人無可奈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