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引子(1 / 2)

等那簇擁上來的海浪把輪船護送到岸邊,我便挽了外婆移著緩慢的步子進人汽輪艙內,還沒坐穩,突然傳來一陣嗚嗚的叫聲,長長的防空警報鳴響把外婆嚇得身子顫抖了幾下,她一臉的驚慌失措,瞪大眼問道,怎麼了這是?

阿蟾,您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我的提醒安撫了外婆的不安,她恍惚地在想些什麼,終於喃喃道,哦,5月10號,5月10號,日本人來了,廈門淪陷了啊……

1938年5月10日,侵華日軍攻人廈門島。今天是抗日戰爭期間廈門淪陷紀念日。在這個特別的日子陪外婆重返鼓浪嶼,並非刻意,然而這份不期而遇卻讓她對往事的懷想更加執著而虔誠。

船在六百米寬的鷺江上行駛了五分鍾左右,便到了形如張開的三角鋼琴的鋼琴碼頭。坐在碼頭前麵的那棵老榕樹下歇息,看見密密麻麻擁堵不堪的遊客,外婆皺起了眉念道,嘖嘖,那年從廈門逃難到鼓浪嶼的人啊比這還多。

等我們拋開吵吵嚷嚷的遊人,轉人中華路裏麵那條窄窄的巷子裏頭時,不知從哪家飄出來了一陣鋼琴聲,安逸悠長的琴聲讓外婆突然興奮起來,聽聽,這才是鼓浪嶼。於是外婆不肯走了,她努力地站穩,拽緊我的手,一手握住拐杖,閉上眼聚神聆聽,然後胸有成竹地說,嗬嗬,是她彈的,阿秀彈琴還是跟我學的哩。記得第一次教她,我對她說,坐直,雙肩自然放平,開始練習音階,啊,她學得可真快。

我們明明從那間普通的老宅子裏看到了一位駝背的陌生的老太太在彈鋼琴,外婆卻非要說是阿秀,當然也隨了她去,我們無法阻止她對阿秀的懷念。我在想,鼓浪嶼的情韻,總是與琴聲中傾訴的那些久遠的紅塵往事連在一起的。

鼓浪嶼是個地地道道的步行島嶼,不通機動車和自行車,到處是迷宮一般蛛網密布的巷道,讓人深深體會到“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意境。我們放慢步子一路晃過去,眼看著“鳳海堂”就聳立在眼前,我搶先一步要去推門,卻被外婆一把緊緊拉住。隻見她右手摸了摸樓牆陳年積蓄的青苔,再抬起頭望一望那歇山屋頂,然後抖動著從繡花布包裏掏出一個精致小巧的眼鏡盒來,好半天才把鑲了金邊的老花鏡架在鼻梁上,定神看了幾眼雕刻的門牌,又拉著歐式門樓上的銅環拍了三下,終於如夢一般呢喃出幾個字:鳳海堂。這時我分明看見了外婆臉上已經綻放出了久違的溫柔與光澤。

島上別墅比比皆是,而這些老建築的主人百分之九十都是閩南人,他們是甲午戰爭後在廈門守望家鄉的台灣閩南人,以及清末民初、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發財回鄉的廈、漳、泉閩南人。我曾祖父生長於此,“鳳海堂”別墅是他從南洋打拚攜帶巨資回來後修建的,分別取了我曾祖母和曾祖父名字中的一個字,便用夫妻相守的愛意築就了鳳海堂。曾祖父是那種腹中書萬卷、身外酒千杯的人,他把年輕的激情投身海外,在國外吸足了洋墨水,賺足了洋人的錢,又回到故鄉開創新天地,也把財富與精神揮灑在這洋房裏頭。因而他所修建的樓鮮明地表達出一種中西文化交融的詩意與豪邁,既渲染閩南特色,又張揚東南亞、歐洲風情,更書寫內心主張。

鳳海堂在鼓浪嶼比比皆是的別墅中可謂氣度不凡,紅磚圍牆圈起了主樓、東樓、西樓包括陪樓在內的建築,所有的用料都極其考究,又造型別致。那些圓拱回廊、清水紅磚、抽木樓板、琉璃瓶花格,各個立麵的羅馬式大型圓柱可謂姿態萬千、精雕細刻,包括那結構造型迥然不同的多坡屋頂,都無不診釋主人富足的家底與見識多廣的格調品位,也讓人看到那份不肯輸給洋人的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