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滕大尹立起身來,東看西看,問道:“倪爺那裏去了?”門子稟道:“沒見甚麼倪爺。”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喚善繼問道:“方才令尊老先生,親在門外相迎;與我對坐了,講這半日說話,你們諒必都聽見的。”善繼道:“小人不曾聽見。”滕大尹道:“方才長長的身兒,瘦瘦的臉兒,高顴骨,細眼睛,長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須,銀也似白的,紗帽皂靴,紅袍金帶,可是倪老先生模樣麼?”唬得眾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樣。”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見了?他說家中有兩處大廳堂,又東邊舊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善繼也不敢隱瞞,隻得承認道:“有的。”大尹道:“且到東邊小屋去一看,自有話說。”

眾人見大尹半日自言自語,說得活龍活現,分明是倪太守模樣,都信道倪太守真個出現了。人人吐舌,個個驚心。誰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言。他是看了《行樂圖》,照依小像說來,何曾有半句是真話!有詩為證:賢自是空題目,惟有鬼神不敢觸。若非大尹假裝詞,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繼引路,眾人隨著大尹,來到東偏舊屋內。這舊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時所居,自從造了大廳大堂,把舊屋空著,隻做個倉廳,堆積些零碎米麥在內,留下一房家人。看見大尹前後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繼道:“你父親果是有靈,家中事體,備細與我說了。教我主張,這所舊宅子與善述,你意下何如?”善繼叩頭道:“但憑恩台明斷。”大尹討家私簿子細細看了,連聲道:“也好個大家事。”看到後麵遺筆分關,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寫定的,方才卻又在我麵前,說善繼許多不是,這個老先兒也是沒主意的。”喚倪善繼過來,“既然分關寫定,這些田園帳目,一一給你,善述不許妄爭。”

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隻見大尹又道:“這舊屋判與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繼也不許妄爭。”善繼想道:“這屋內破家破火,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麥,一月前都糶得七八了,存不多兒,我也勾便宜了。”便連連答應道:“恩台所斷極明。”大尹道:“你兩人一言為定,各無翻悔。眾人既是親族,都來做個證見。

方才倪老先生當麵囑咐說:‘此屋左壁下埋銀五千兩,作五壇,當與次兒。’”善繼不信,稟道:“若果然有此,即使萬金,亦是兄弟的,小人並不敢爭執。”大尹道:“你就爭執時,我也不準。”便教手下討鋤頭、鐵鍬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領民壯,往東壁下掘開牆基,果然埋下五個大壇,發起來時,壇中滿滿的,都是光銀子。把一壇銀子,上秤稱時,算來該是六十二斤半,剛剛一千兩足數。眾人看見,無不驚訝。善繼益發信真了:“若非父親陰靈出現,麵訴縣主,這個藏銀我們尚且不知,縣主那裏知道?”隻見滕大尹教把五壇銀子,一字兒擺在自家麵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還有五壇,亦是五千之數。更有一壇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謝之意,我不敢當。他再三相強,我隻得領了。”梅氏同善述叩頭說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以知之?據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說,想不是虛話。”再教人發掘西壁,果然六個大壇,五壇是銀,一壇是金。善繼看著許多黃白之物,眼裏都放出火來,恨不得搶他一錠。隻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開口。

滕大尹寫個照帖,給與善述為照,就將這房家人判與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勝之喜,一同叩頭拜謝。善繼滿肚不樂,也隻得磕幾個頭,勉強說句:“多謝恩台主張。”大尹判幾條封皮,將一壇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轎前,抬回衙內,落得受用。

眾人都認道真個倪太守許下酬謝他的,反以為理之當然,那個敢道個不字。這正叫做“鷸蚌相持,漁人得利”。若是倪善繼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將家私平等分析,這千兩黃金,弟兄大家該五百兩,怎到得滕大尹之手?白白裏作成了別人,自己還討得氣悶,又加個不孝不弟之名。千算萬計,何曾算計得他人,隻算計得自家而已。

閑話休題。再說梅氏母子,次日又到縣拜謝滕大尹。大尹已將《行樂圖》取去遺筆,重新裱過,給還梅氏收領。梅氏母子方悟《行樂圖》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銀也。此時有了這十壇銀子,一般置買田園,遂成富室。後來善述娶妻,連生三子,讀書成名。倪氏門中,隻有這一枝極盛。善繼兩個兒子,都好遊蕩,家業耗廢。善繼死後,兩所大宅子都賣與叔叔善述管業。裏中凡曉得倪家之事本末的,無不以為天報雲。詩曰:從來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癡。忍以嫡兄欺庶母,卻教死父算生兒。軸中藏字非無意,壁下埋金屬有司。何以存些公道好,不生爭競不興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