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朝廷正追念代國公軍功,要錄用其子侄。楊安居表奏:“故相郭震嫡侄仲翔,始進諫於李蒙,預知勝敗;繼陷身於蠻洞,備著堅貞。十年複返於故鄉,三載效勞於幕府。蔭既可敘,功亦宜酬。”於是郭仲翔得授蔚州錄事參軍。自從離家到今,共一十五年了。他父親和妻子在家,聞得仲翔陷沒蠻中,杳無音信,隻道身故已久,忽見親筆家書,迎接家小臨蔚州任所,舉家歡喜無限。

仲翔在蔚州做官兩年,大有聲譽,升遷代州戶曹參軍。又經三載,父親一病而亡,仲翔扶柩回歸河北。喪葬已畢,忽然歎曰:“吾賴吳公見贖,得有餘生。因老親在堂,方謀奉養,未暇圖報私恩。今親歿服除,豈可置恩人於度外乎?”訪知吳保安在宦所未回,乃親到嘉州彭山縣看之。

不期保安任滿,家貧無力赴京聽調,就便在彭山居住。六年之前,患了疫症,夫婦雙亡,槁葬在黃龍寺後隙地。兒子吳天,從幼母親教訓,讀書識字,就在本縣訓蒙度日。仲翔一聞此信,悲啼不已。因製麻之服,腰執杖,步至黃龍寺內,向塚號泣,具禮祭奠。奠畢,尋吳天相見,即將自己衣服脫與他穿了,呼之為弟,商議歸葬一事。乃為文以告於保安之靈,發開土堆,止存枯骨二具,仲翔痛哭不已。旁觀之人,莫不墮淚。仲翔預製下練囊二個,裝保安夫婦骸骨;又恐失了次第,斂葬時一時難認,逐節用墨記下,裝入練囊,總貯一竹籠之內,親自背負而行。吳天道是他父母的骸骨,理合他馱,來奪那竹籠。仲翔那肯放下,哭曰:“永固為我奔走十年,今我暫時為之負骨,少盡我心而已。”一路且行且哭,每到旅店,必置竹籠於上坐,將酒飯澆奠過了,然後與天同食。夜間亦安置竹籠停當,方敢就寢。

自嘉州到魏郡,凡數千裏,都是步行。他兩腳曾經釘板,雖然好了,終是血脈受傷,一連走了幾日,腳麵都紫腫起來,內中作痛。看看行走不動,又立心不要別人替力,勉強捱去。有詩為證:酬恩無地隻奔喪,負骨徒行日夜忙。

遙望平陽數千裏,不如何日到家鄉?

仲翔思想:“前路正長,如何是好?”天晚就店安宿,乃設酒飯於竹籠之前,含淚再拜,虔誠哀懇:“願吳永固夫婦顯靈,保仲翔腳患頓除,步履方便,早到武陽,經營葬事。”吳天也從旁再三拜禱。到次日起身,仲翔便覺兩腳輕健,直到武陽縣中,全不疼痛。此乃神天護佑吉人,不但吳保安之靈也。

再說仲翔到家,就留吳天同居。打掃中堂,設立吳保安夫婦神位,買辦衣衾棺槨,重新殯斂。自己戴孝,一同吳天守幕受吊,顧匠造墳。凡一切葬具,照依先葬父親一般。又立一道石碑,詳紀保安棄家贖友之事,使往來讀碑者,盡知其善。又同吳天廬墓三年。那三年中,教訓天經書,得他學問精通,方好出仕。三年後,要到長安補官,念吳天無家未娶,擇宗族中侄女有賢德者,替他納聘。割東邊宅院子,讓他居住成親;又將一半家財,分給天過活。正是:

昔年為友拋妻子,今日孤兒轉受恩。

正是投瓜還得報,善人不負善心人。

仲翔起服到京,補嵐州長史,又加朝散大夫。仲翔思念保安不已,乃上疏。其略曰:臣聞有善必勸者,固國家之典;有恩必酬者,亦匹夫之義。臣向從故姚州都督李蒙進禦蠻寇,一戰奏捷。臣謂深入非宜,尚當持重,主帥不聽,全軍覆沒。臣以中華世族,為絕域窮困,蠻賊貪利,責絹還俘。謂臣宰相之侄,索至千匹。而臣家絕萬裏,無信可通。十年之中,備嚐艱苦,肌膚毀剔,靡刻不淚。牧羊有誌,射雁無期。而遂州方義尉吳保安,適至姚州,與臣雖係同鄉,從無一麵,徒以意氣相慕,遂謀贖臣。經營百端,撇家數載,形容憔悴,妻子饑寒。拔臣於垂死之中,賜臣以再生之路。大恩未報,遽爾淹歿。臣今幸沾朱紱,而保安子天食藿懸鶉,臣竊愧之。且天年富學深,足堪任使。願以臣官,讓之天。庶幾國家勸善之典,與下臣酬恩之義,一舉兩得。臣甘就退閑,沒齒無怨。謹昧死披瀝以聞。

時天寶十二年也。疏入,下禮部詳議。此一事,哄動了舉朝官員。雖然保安施恩在前,也難得郭仲翔義氣,真不愧死友者矣。禮部為此複奏,盛誇郭仲翔之品,宜破格俯從,以勵澆俗。吳天可試嵐穀縣尉,仲翔原官如故。這嵐穀縣與嵐州相鄰,使他兩個朝夕相見,以慰其情。這是禮部官的用情處,朝廷依允。仲翔領了吳天告身一道,謝恩出京。回到武陽縣,將告身付與天,備下祭奠,拜告兩家墳墓。擇了吉日,兩家宅眷同日起程,向西京到任。那時做一件奇事,遠近傳說,都道吳、郭交情,雖古之管、鮑、羊、左,不能及也。後來郭仲翔在嵐州,吳天在嵐穀縣,皆有政績,各升遷去。嵐州人追慕其事,為立“雙義祠”,祀吳保安、郭仲翔。裏中凡有約誓,都在廟中禱告,香火至今不絕。有詩為證:頻頻握手未為親,臨難方知意氣真。試看郭、吳真義氣,原非平日結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