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2)

我從不漠視陌生人,也許他們就是我的天使。

——丁衛的日記

丁衛踮著腳,將手提袋搡進空蕩蕩的行李架,像一位芭蕾舞演員結束了一係列完美的肢體語言,他終於噓歎著舒了口氣。北京的天氣幹嘛如此暴唳?不過四月末,卻已是火舞豔陽。被炙烤著的古皇城的護城河、工人號公共汽車、電車、柔軟的街道、古典風格與前衛風格交媾的危聳建築群、滿口痞子味的京腔以及野鴿子似的悻悻旅客都自發性質地流泄出夏天獨特的熱情氣質。“北京像隻半熟的‘全聚德’烤鴨,”他平靜著笑了笑,於是身旁的小魚狐疑著問:“你幹嘛那麼開心呢?啊?”

他有什麼理由如此開心?他們四個剛從石家莊考公務員回來,倉皇北上的結局在意料之中,大家考得很糟。本來就已身心憔悴,抵達北京後,又沒買到直達大連的火車票,隻得在候車大廳裏混了一宿,而後果不外乎是眼球發漲皮膚發緊耳朵嗡嗡敲鼓內分泌嚴重失調(保定女孩的額頭一夜之間拱出了四五顆油光閃閃的青春痘),所以說當丁衛靠上火車黑色的座位時,一種溫暖的、明亮的、舒緩的、快樂的延展性未來確乎打動了他。可這未來也是渺茫的,回學校後他要忙著整理畢業論文,忙著和某些人告別,忙著填推薦表,忙著最後的醉生夢死。那座繁華的海洋性氣候的都市並不屬於他。他隻是一隻不停旅行的蜂鳥罷了。

保定女孩和巨鹿女孩無疑早拾掇好行李,正麵對麵焦灼地咀嚼著鴨梨。她們似乎並未忘記倒黴的考試。她們肆無忌憚甩動雙腮,麵孔因饑渴而衍生出梅尼爾綜合症患者的表情。她們發覺丁衛逡巡著車廂,就扯著嗓子愉快地問:“你們不吃鴨梨嗎?”

丁衛擺擺手。小魚連頭也未抬。小魚讀一本格裏耶的《去年在馬裏安巴》。他這個人看書很有意思,總是從隨手翻開的一頁讀起,這樣他讀到的故事總是支離破碎的、片段性的。他無疑衷情此道。由此窺知他是個好幻想的觀察者,喜歡粘貼破碎的細節,同時將細節賦予主觀意義。(“他安靜地像一艘裝載核武器的潛水艇。”丁衛想。)他並未注意到車站洋溢著送別時的快樂。“可惜沒有一個人哭”,丁衛隱約有些失望。他挺喜歡送別時的虛張聲勢。好在一切都是道具性質的,人們早被熱浪熏得失卻了分寸和情緒的準確方向。他注視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抓玩著窗外的一雙手,嘀咕些俗套的的詞彙,“他們創造了氣氛,可他們並不真正難過。”他特意瞥了瞥火車窗外的女孩:她眉開眼笑,鼻翼兩側堆砌著小巧細膩的紋絡,呲著一口標準的四環素牙。

當那個中年婦女像日本女人騰著碎步,扯著一個漂亮的皮箱矗到他眼前時,火車曖昧的鈴聲已蟬噪似的嘶鳴不已。女人盯了眼丁衛,丁衛就連忙說:“大姐,我幫你擺行李吧。”女人笑笑。她幹瘦得猶如一袋烤魚片,腿上湛藍的牛仔褲繃得像根火腿腸的腸衣。女人很有分寸地說:“太麻煩你了。你們是大學生?出去旅遊了吧?春天真是旅遊的好季節。”

丁衛笑而未答。過了會兒,一個男人便拎著水淋淋的草莓擠兌在女人身邊。這是個精幹孔武的男人,氣色很好,一副事業小有所成的穩健姿態,“這是多麼恩愛的一對夫妻啊”,丁衛羨慕地將目光移到窗外。火車已經上路了。乘務員(一位潑辣的大連姑娘)倒背著手背誦著矯揉造作的演講詞,“祝旅客們一路平安!”最後這姑娘也被她自己缺乏激情的誇誇其談逗笑了。她的普通話一點不地道,典型的海蠣子味兒。但旅客們還是心胸開闊地鼓掌。畢竟火車上路了,車廂裏的音樂象陽光灑射著深邃的海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