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2)

那天的清晨是從一隻蟋蟀開始的:楊玉英盤腿坐床頭剪指甲時,蟋蟀就叫了,開始還若隱若現,慢慢就刺耳起來,每叫一聲,楊玉英左眼就跳一下。它叫得越來越歡,楊玉英的眼皮也跳得越來越快。楊玉英嘟囔著罵兩句,光腳翹屁股倒騰床下的易拉罐,蟋蟀便啞了,楊玉英上了床繼續剪指甲。然而讓她擔心的事再次發生,那就是蟋蟀又叫上了,她的眼皮又跳上了。她扭頭對馬可說,幾點了你還傻睡?冬眠哪?說完她扔了指甲刀望著窗外。窗外有棵樹,樹上棲著隻烏鴉。楊玉英就望著那隻油光水滑的烏鴉。

我困,最近老睡不踏實。馬可邊說邊從被窩探出手,一把攥住了楊玉英的腳踝……

這是半年來他們唯一的一次清晨做愛。以前不這樣的,以前的清晨和以前的夜晚沒什麼本質區別,其實對馬可而言,他更喜歡清晨做點什麼。那時街上鬧起來了,賣鮮奶的郊農扯著破鑼嗓子吆喝,拉丁舞愛好者在時代廣場上放音樂……聽著機器和人製造出的雜音,他總是膨脹得近乎爆炸。那次鄰家的斑點狗吼了一早晨,馬可在床上隨著那條狗發情的叫聲,一次一次又一次地要著楊玉英。狗叫了大約三十分鍾,在這三十分鍾裏,馬可的身體變成了一台不折不扣的打夯機。楊玉英隻是雙手死掐著他肩膀,撒鹽的泥鰍那樣胡亂扭動。楊玉英跟其他女人不同,身處高潮不是呻吟,而是用她尖利的指甲在馬可身體上劃開道道血跡……事後她會摟著他抽噎。她的抽噎隻是象征性的道歉罷了。像她常歎息的那樣,她是個“不會哭的女人”。倘若她沒撒謊,倘若她三十歲之前確實沒哭過,那麼,至少在他們同居的兩年中,她真的從未掉過一滴眼淚。楊玉英解釋,她淚腺有問題。作為一個女人小小的缺憾,楊玉英有時戲噱著說,也許到我死的那天,我還是能哭出來的。人也隻有見了棺材才落淚。

這天早晨,馬可煎的雞蛋熬的綠豆粥。打雞蛋時馬可發覺其中兩枚很髒,就用堿水泡了泡,泡了半天雞糞也沒掉,便從廚房尋了把菜刀。楊玉英正洗臉,對他的舉動甚是詫異,她小聲地詢問你幹嗎啊?馬可沒搭理她,菜刀在缸沿上磨了幾磨,便顧自用刀削蛋皮。楊玉英臉也不洗了,拽了把椅子坐下看他削蛋皮。馬可反而就不削,將蛋打了,筷子攪得叮當生響,過油時他忘了放蔥花,楊玉英順手切了兩段蔥白扔鍋裏。等把蛋煎好,他們才發覺綠豆粥已經煲鍋,滾燙的氣流弄得屋子裏煙熏火燎,楊玉英咳嗽著問:“你有什麼心事嗎?”

“我能有什麼心事?”馬可說,“我不就是一具行屍走肉嗎?”

楊玉英說:“你還生氣哪?”

馬可沒說什麼,悶頭吃飯。楊玉英就說:“你生氣也好,不生氣也好,總之你死了這條心。”馬可抬頭掃她兩眼,楊玉英就說:“看什麼看?你別覺著我心虛。是你自己心虛。”

馬可沒和她吵。他不喜歡吵架。在馬可印象中,小時候,每當全家人正襟危坐吃飯的時候,也就是戰爭開始的時候。他母親是個胖子,他父親是個胖子,他哥跟他姐也都是胖子,或許應該這麼說,他們家除了馬可是個瘦子,全都是麵色紅潤唇須蓬勃體積龐大的莊稼人。和這些喝涼水都長膘的人吃飯,他最好的選擇就是讓自己變成啞巴。他們為誰先盛飯吵,為誰多夾片瘦肉吵,為誰不小心放屁吵,為誰飯後拌豬食吵……對食物的熱愛並未阻止他們對吵架的熱愛。91年冬天,母親在飯桌上被父親掌了嘴巴喝敵敵畏死了。半年後父親娶了個長他四歲的寡婦。老寡婦蔫蘿卜辣心,餐桌上的戰爭仍如火如荼。從那時起馬可便認為,飯桌就是吵架的場所,為了填飽肚子,生些不必要的氣,死些很重要的人,是合乎情理的、有人情味的,也就是說,為了享受,在享受的同時遭罪,該多麼天經地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