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蘭州雜碎(1 / 2)

南方人一到蘭州,這才覺得生活的味兒大不相同。

一九三九年的正月,蘭州還沒有遭過轟炸,唯一漂亮的旅館是中國旅行社辦的“蘭州招待所”。三星期之內,“招待所”的大廳內,有過七八次的大宴會,做過五次的喜事,其中最熱鬧的一次喜事,還把“招待所”的空客房全部租下。新郎是一個空軍將士,據說是請準了三天假來辦這場喜事,假期一滿,就要出發,於是“招待所”的一間最大的客房,就權充作三天的洞房。

“招待所”是舊式房屋,可是有新式門窗,綠油的窗,紅油的柱子,真輝煌!有一口自流井,抽水筒成天katakata地叫著。

在上海受過訓練的南方籍茶房,給旅客端進了洗臉水和茶水來了;嘿,清的倒是洗臉的,渾的倒是喝的麼?不錯!清的是井水,是苦水,別說喝,光是洗臉也叫你的皮膚澀巴巴地難受;不用肥皂倒還好,一用了肥皂,你臉上的塵土就膩住了毛孔,越發弄不下。這是含有多量堿質的苦水,雖清,卻不中使。

渾的卻是河水。那是甜水,一玻璃杯的水,回頭沉澱下來,倒有小半杯的泥漿,然而這是“甜”水,這是化五毛錢一擔從城外黃河裏挑來的。

不過苦水也還是水。甘肅省有許多地方,據說,連苦水也是寶貝,一個人獨用一盆洗臉水,那簡直是“駭人聽聞”的奢侈!

吃完了麵條,伸出舌頭來舐幹那碗上的濃厚的漿汁算是懂得禮節。用水洗碗——這是從來沒有的。老百姓生平隻洗兩次身:出世一次,去世一次。嗚呼,生在水鄉的人們那裏想得到水竟是這樣寶貴?正如不自由的人,才知道自由之可貴。

然而在洪荒之世,甘肅省大部份恐怕還是一個內海呢!今之高原,昔為海底。單看蘭州附近一帶山壁的斷麵,像夾肉麵包似的一層夾著一層的,隱約還見有貝殼的殘餘。但也許是古代河床的遺跡,因為黃河就在蘭州身邊過去。

正當臘月,黃河有半邊是凍結的,人,牲畜,車子,在覆蓋著一層薄雪的冰上走。但那一半邊,滔滔滾滾的急流,從不知何處的遠遠的上遊,挾了無數大大小小的冰塊,作雷鳴而去,日夜不休。冰塊都戴著雪帽,浩浩蕩蕩下來,經過黃河鐵橋時互相碰擊,也碰著橋礎,於是隆隆之中雜以訇豁的尖音。這裏的河麵不算仄,十丈寬是有的,站在鐵橋上遙望上遊,冰塊擁擠而來,那上麵的積雪反映日光,耀眩奪目,實在奇偉。但可惜,黃河鐵橋上是不許站立的,因為是“非常時期”,因為黃河鐵橋是有關國防的。

蘭州城外的河水就是那樣湍急,所以沒有魚。不過,在冬天蘭州人也可以吃到魚,那是青海湟水的產物,冰凍如石。三九年的正月,蘭州的生活程度在全國說來,算是高的,這樣的“湟魚”,較大者約三塊錢一尾。

三九年三月以前,蘭州雖常有警報,卻未被炸,蘭州城不大,城內防空洞不多,城垣下則所在有之。但入口奇窄而向下,俯瞰宛如鼠穴。警報來時,居民大都跑避城外;城外群山環繞,但皆童山,人們坐山坡下,螞蟻似的一堆一堆,老遠就看見。舊曆除夕前一日,城外飛機場被炸,投彈百餘,但據說僅死一狗。

這是蘭州的“處女炸”。越三日,是為舊曆新年初二,日機又來“拜年”,這回在城內投彈了,可是空戰結果,被我方擊落七架(或雲九架),這是“新年的禮物”。從此以後,老羞成怒的溢炸便開始了,幾乎每一條街,每一條巷,都中過炸彈。四零年春季的一個旅客,在浮土寸許厚,軟如地氈的蘭州城內關外走一趟,便往往看見有許多房子,大門還好好的,從門隙窺視,內部卻是一片瓦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