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已半酣,我們臉色酡紅,話語放肆。
我們同學六人和兩位夫人在國貿附近一間酒店的包廂裏,推杯送盞,猜拳行令。沒有思想負擔地喝酒很暢快,就算醉後醜態百出也不必擔心,甚至這些,在更多的同學中間傳播後,還會成為當時出醜的人的一種光榮。
這天晚上的這五位同學,一位來自石家莊,一位來自天津,一位從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回河南老家探親聽說在北京有個小規模的同學聚會就在北京逗留幾天,一位北京本地人,還有一位就是這次聚會的東道主來自上海的商人張晨光。
是的,就憑這天晚上的聚會,我也必須感激生活。七年了。這七年來,我像個隱者一樣躲藏在廣東一個不大不小的城市裏,從來都沒有到廣東以外的地方去過,沒見過我們班任何一位同學;這一天,在北京,在這樣一個平常的晚上,這樣一間豪華的酒店的包廂裏,我一下子見到了五位同學,外帶兩位他們的夫人,我沒有理由不感激生活。
我借著幾分酒氣對張晨光說,晨光,我真的是要好好謝謝您老人家,要不是您老人家的慷慨,您讓我上哪兒去見大家夥?到北京來沒多久,我就學會了北京人說話那種煞有介事的腔調,時不時說上那麼一兩句讓別人聽起來舒坦,自己卻說得頗費力氣的話。
笑意開始在張晨光的臉上彌漫,我從他張開的嘴裏看到了他整齊的牙齒,在他的牙齒與牙齒之間有一道道黑色的汙穢,是香煙和茶葉在他原本潔白的牙齒上留下的無法消除的不雅證據。紛繁奔波的商旅生活把張晨光從一個煙酒茶不沾的純潔青年改變成一個平均每天需要兩包香煙兩瓶啤酒的家夥,據說他在上海的家裏在老婆兒子麵前也是這麼煙不離手的。張晨光的老婆葉鳳蓮是我們班兩個女生之一,比我們班另一個女生即我當年的女朋友趙方明還要漂亮一點點,是當年我們那所理工大學裏著名的擁有古典美的美女。
張晨光說,還是有點遺憾,趙方明沒有來,說是沒空。
坐在張晨光旁邊的老陳一拍他的肩頭說,天津來北京不就一個多小時的火車麼,她哪裏是沒空,是不想來見咱李子,怕是勾起以前那些美好的回憶,回去又得痛苦一場。
說得我們都笑了起來。我說,你殺了我吧老陳,求你了——你以為現在的年輕人都像你們那樣總是留戀著過去嗎?我們這代人哪,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分得可清爽啦。老陳是我們班上年紀最大的,比我們班最小的同學大了五歲,所以我們就老陳老陳的叫他,總說他跟我們有代溝,不是同一代人。
老陳一拍桌子說,去他媽的昨天今天,酸不拉嘰的,喝酒吧年輕人。
吵吵鬧鬧中不知道是誰把電視的音量調高了,驟然響起的音樂令我們一時安靜了下來。老陳單獨跟我幹了一杯,然後說,李子,再給我們唱一次《一生不變》吧。我說,給我個理由先——為什麼要唱這首歌?不等老陳說話,他夫人說,他在家的時候總說你們班有一位廣東同學,唱歌特別能煽情,你們快畢業時,你唱的那首《一生不變》把他都唱哭了。
老陳夫人的話把我們都逗笑了。我說,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嗎?大家都說有,有,有,太有啦,當年老陳哭得可來勁哪。然後紛紛指責我說我太不應該,要我自己看著辦。沒辦法,我隻好自罰一杯以息眾憤。
可是,我還是不能答應老陳的要求,我早已失去了當年天籟般的嗓子,唱不了那麼高亢的歌了,是這幾年煙酒過度帶來的副作用。
大家於是又再聒噪起來,或者唱歌,或者為唱歌的人喝采,隻有我和張晨光像失意人一樣老老實實地坐在角落裏,竊竊私語。而事實上,我的確是個失意人,這些年來動蕩不安而且極其失意的平庸生活幾乎令我身上所有的銳氣都消磨得一幹二淨,但張晨光不是,用他們上海話說,他這幾年裏賺了老多老多的鈔票,黃金地段中一百多平米的房子也買了。難得的是,雖然張晨光早已成了有錢的中產階級,但他沒有變壞,在同學需要幫忙的時候總是不遺餘力地來回折騰,據說在已過去了的七年裏,他已獨資讚助過兩次同學聚會,一次在他們上海本地,一次在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