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在冰層下麵(1 / 3)

C ?W ?約翰遜

冰層大概在瑪雅上方三十米處,雖然她無法看到,但她卻感到了冰層的存在,一想到這兒,瑪雅覺得心頭好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壓著。

北冰洋的嚴寒也讓她有如此感受。她穿著幹燥溫暖的衣服不再受到冰冷刺骨的海水所包圍,但頭盔裏輸氧管裏的氣泡聲和凝結在頭盔壁上的潮濕呼氣,又驅散了她的想象,直到她又一次感到寒冷和黑暗的壓抑。

她兩側還有兩名潛水員,他們頭上的探照燈射出的光束交織在一起,這是海底惟一的一絲光亮。強烈的光線穿透他們踏在海底汙泥上所蕩起的混濁的海水。瑪雅停下腳步,讓燈光對準海底,海床是平坦的、沉積的,泥砂在海流的衝積作用下呈現出波紋狀。幾個甲殼動物在悠閑地側行,一條鱸魚闖入了光亮中,似乎驚恐萬狀,一下子跑開了。瑪雅歎了歎氣,這太難了。

但是她觸摸到了靈感,在這兒這種靈感似乎很強烈,比前幾個海底現場更強烈。瑪雅對著話筒說:“好吧,路德,再試一下。”她熄滅了燈光,其他兩名潛水員也分別熄掉燈光,好讓她呆在黑暗裏。微弱的水流像一隻無形的手在拉著她。

路德平靜的聲音傳到她的耳邊。“慢慢打開P-amp裝置。”

瑪雅深深地吸了口氣,把燈熄滅了。她全身放鬆任由手臂在水中漂浮,她開始倒計數,試圖回到那個熟悉的朦朧狀態。她竭力想象著自己來到了幾千年前的一個冰冷荒漠般的荒原,那兒寒風刺骨。

雖然說不明白,瑪雅卻感到靈感出現了。她覺得眼睛和喉嚨被猛地一拽,一個聲音在說著什麼,在迷蒙之中她仿佛看到,這個海床曾經是一片荒原,自從上一世紀冰川起就已經存在了。荒原上滿是被風卷起的雪堆和僵硬的植被。

她好像透過放大器看到一個扭曲的空間,電子、誇克及其他的量子微粒聚積在一起,以至於瑪雅的意識也隨之進入到另一種思維,另一個時代。

即使路德小心翼翼地拿起P-amp裝置這一幕,還是讓瑪雅聯想到洪水一瀉而出的情景,她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她又回到了現實中,想象中斷了。

她蹲在一個皮帳篷外麵,帳篷看上去像是馴鹿皮做的。冰冷的北極風吹到她身上像被鞭子抽了一下。太陽矮矮地掛在天上,透過雲層顯得模糊不清。白雪覆蓋著大地,透過兔皮靴子底兒,她可以感到裸露著的地表麵上的鵝卵石大小的石子兒在腳上竄動。瑪雅,或者是她的女主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正在忙著手中的活計,她拿著一個形狀特別的骨製工具,用它刮一張小狐狸皮,她能感覺到手上的油脂。

她的腦子裏滿是用奇異的語言表達的思想,也許這些思想還沒成形或是一閃即逝,瑪雅總是無法理解。

那個小婦人停下來,向後攏攏眼前一綹油亮的黑發。這時有個聲音在說:“伊納拉。”瑪雅抬起頭,她意識到這是女主人的名字,一個上了年紀、牙齒脫落的老婦人站在麵前。她的出現使瑪雅的思緒一下子湧了上來,老婦人叫哈尼,是伊納拉丈夫的姑媽,“Inalaa qivalu Shaa Lia Liaat'ua-niuu la”。她說。瑪雅明白了她的話,伊納拉把那隻狐狸收拾好。她又接著說,“男人們很快就會捕獵回來。”

瑪雅、伊納拉點頭表示知道了。有一個獵人當天早晨回來了,據他說,他們捕了兩頭海豹,並把骨頭給送了回去(瑪雅至今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們很快就會回來,其中也有她的丈夫阿瓦魯。他們結婚剛剛一個月。她絕不能因為幹活拖拉而讓自己的丈夫在別人麵前丟臉的。她更加努力地除去上麵的每一塊油脂和締膜。

當伊納拉幹活時,瑪雅又確定出了垃圾和儲藏肉類的地窖的位置。與此同時,她又聽到了自己在頭盔裏呼吸的聲音。

因為此刻是一個微妙的平衡,沒有現代社會意識的幹擾,也不能完全陷入她不熟知的女主人的個性包圍之中。

當瑪雅清醒時,她覺得身體特別虛弱,幸好海水的浮力支撐著她,另外兩名潛水員挽著她的胳膊向幾米外的潛水艇走去。他們一邊走著,一邊聽瑪雅回憶剛才的情景。話中有時還夾雜著某種古老的語言,“在皮帳西麵兩米處有一個草棚好像是搭好不久,緊挨著草棚有一個骨丘那是馴鹿骨骼。”

“菲利浦”水下探測艙不過是一個便攜式的潛水基地。它由四個球形壁鍛組合而成,上麵的球形壁滿是探照燈、照相機推進器、壓艙器及操縱臂等裝置。三人來到扶梯拐彎處,這兒的水很淺,而且被照得通亮,從這兒他們進入了潛水艙。黑色的海水很快地退下,他們露出水麵走進了內艙。

在艙裏,人們幫助瑪雅脫去頭蝦似的頭盔和潛水服,另一些人扶著她又來到一個艙門診查室。她躺在床上喃喃自語,醫生注視著監測儀觀察她的狀況,這個具有母係氏族成份的父係社會,人們根據打獵技術和社交能力來選拔部落首領。

最後她終於安靜下來,睜開眼睛,醫生告訴她一切正常,路德?秦正站在醫生的後麵,他是一個寡言少語的年輕的黑人技術師。他主修可能性物理,路德笑著說:“看來收獲不小!”她點點頭。她坐了起來,看到納斯密斯?A?鮑特瑞低著頭走了進來,他大腹便便,灰白頭發稀疏地蓋在頭上,下麵是一張胖墩墩的臉,幾年前他就不再潛水了,而是作為主要調查員監督初期研究工作。即便潛艇裏23度,也舒服不過了,鮑特瑞穿著一件夾克衫,也許同瑪雅一樣,在他上麵的北冰洋的冰層也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幹得不錯,瑪雅。”鮑特瑞說,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吉木生正在著手計劃初步開展挖掘工作,這個地點也許會有收獲的。

瑪雅點點頭,然後給他講她的女主人。估計她的丈夫(一想到她丈夫,伊納拉就會有些緊張)很快會捕獵回來。“是馴鹿遷徙季節嗎?”鮑特瑞問道,“還是猛獁?我本人希望是後者。”他說話很快,幾乎是一口氣說完,他也不看瑪雅。那個粗俗的阿巴托夫剛剛出版了一篇論文,他認為在這麼遠的北方不會有人跡的,我倒要證明他是錯的。

瑪雅緊鎖雙眉沉思道:“不,是海豹。”她抬起頭,“是一次海豹捕獵返回。”

鮑特瑞的表情變得嚴肅了:“哦,是嗎?”他不經意地聳聳肩。但他的目光很熱切。這位老考古學家衝著自己點點頭,又搖搖頭,低頭走出艙門,嘴裏嘟囔著稀奇古怪的話。

路德走到瑪雅身邊。她對他說:“好像我們的工作還在繼續。”

“對!”路德說著看了一眼尾艙的方向,“上帝!你看沒看到他剛才對你的表情?”

“路德……”她開始說道。

“是的,我知道。”路德壓低了聲音,“他比以往更愛抱怨這個粗俗,那個無知,看他怎麼證明他們是錯誤的。記住他以前是怎麼做的。”瑪雅點頭稱是。“當你回學校的時候,我隻跟他到過一次現場,謝格娃做推測,那個地方是一個競技場,當他讓她回來參加現場挖掘時,我聽到她大笑,他讓她發瘋,她叫他咕噥鮑特瑞。

“上帝,我希望他沒有咕噥過我。”

“他隻不過希望他們別把你給毀了。”

瑪雅站了起來,“我不想為此而擔心了,讓我們喝點熱東西。”說著她打了個寒顫,還在想著那冰冷的海水。

一個多月以後,全體組員被召集到一起,並在距挖掘點40米外的海底建起6個臨時水下艙,兩個用來睡覺,一個用於吃飯和活動,兩個用於分析挖掘出來的物質,一個用於裝設備和補給物質。

在3號艙裏,瑪雅坐在她的床上,看著她貼在床邊的壓膜地圖,在西伯利亞和阿拉斯加的好望角之間的大陸架上標有他們的位置,在被淹沒的白令尼亞地帶。

瑪雅抬頭看了一眼時鍾,潛水時間到了。她走下床,穿過連接3號艙和5號潛水艙的低矮的通道。她穿好潛水服,等著吉鬆——一個畢業於漢城國立大學考古學專業的學生,他遊過外麵的艙門通道露出水麵,“你準備好了嗎?”他問道,她點點頭,然後他幫她帶上頭盔檢查好封口。“好了!”他的聲音從通訊器傳來。隨著身體的下降,海水開始沒過她的膝蓋,接著是她的胸部,直到將她全部吞沒。他們經過水下艙口,進入到對光明永遠也不能完全取代的深藍的黑暗中。一出艙口,吉鬆便取下腳蹼,並加上重量,然後他示意瑪雅先走。他們一步步走向挖掘地點。這片方圓20米的區域用一米見方的格線作標記,人們已預先挖了幾條壕溝。由於海底的淤泥和沉積物質,挖掘工作難以進行。工作人員已經在每一層沉積物上鑲上冷凍線來解決這一難題:一旦這一層被凍僵後,便被取走送回潛水艙進行研究。

在最表層一米左右的海底是海洋沉積物,但挖掘工作進行才不過一個星期,希望還是很樂觀的,而且瑪雅的實地工作表現不錯。返校之前,她已經到過印度、美洲、英格蘭的幾個考察現場。

她的心裏一陣緊張。鮑特瑞並沒想讓她回到學校去,尤其不是在理論考古學方麵,更何況是他的嗤之以鼻的勁敵羅貝爾了。鮑特瑞幾乎很少信任其他領域的考古學家,對理論學家們更是不屑一顧。羅貝爾後來也曾勸說過瑪雅不要再回去為鮑特瑞工作了。瑪雅卻認為鮑特瑞有雄厚的資金,而且他也並不是徒有虛名的。的確,有一次羅貝爾也承認,鮑特瑞盡管很傲慢,但他還是很優秀的。但是,現在她的顧問以極富特色的誇張又補充道,鮑特瑞就像他挖出的那些廢墟一樣陳腐不堪。

可是鮑特瑞打算去白令尼亞,正好是瑪雅的博士論文研究課題。而羅貝爾不去那裏,而且瑪雅在考古方麵的敏銳直覺是很少見的。不管你喜不喜歡,瑪雅和鮑特瑞彼此都需要對方。

吉鬆拍了拍她的肩膀,瑪雅轉回身,穿著這樣笨重的潛水服,這並不輕鬆。他手裏拿著通向“菲利浦”號潛水艙的光纖電纜的另一端,“現在我要為你接通聯絡。”

“我準備好了。”她感覺到吉鬆在她頭盔後麵摸索著,然後手拿開了。“路德,你能聽到我說話嗎?”“既洪亮又清晰,瑪雅。”路德在幹燥溫暖的潛艇裏說話。“我想要接近那個帳篷。”她又止住了話,發現自己竟用伊納拉的慣用語“靠近挖掘點”。

“羅傑。”

她身體前傾頂著海水的浮力,一步步向前走,當她走近時,那些在挖掘點周圍的黑衣身影主動退到兩側為她讓路。

瑪雅向右邊挖了一會兒,直覺告訴她這就是那條小路。她告訴路德打開P-amp。然後她屏住呼吸,倒計算數回到了恍惚。

一個冰冷的海浪向她衝刷過來,她一身輕裝沿著一條小路走向皮帳篷。當時是年底,太陽離開地平線很近,雖然沒風,卻冷得刺骨。瑪雅、伊納拉在帳篷前放慢了腳步。出於恐懼她一下變得忐忑不安。可是怕什麼呢?瑪雅在尋找原因,覺得伊納拉右臂上隱隱作痛,伊納拉自言自語道:“一個下賤的女人,一個糟糕的皮毛清理工。”兩天前,阿瓦魯便捕獵回來了。他對伊納拉清洗的海豹並不滿意。她收拾得雖然很徹底,但阿瓦魯卻認為她活幹得不夠快,瑪雅聽到了他怒氣衝衝的聲音“你——你真讓你的丈夫丟臉!啊,你這個沒用的女人!”

瑪雅搜尋著她女主人的記憶,認為伊納拉並沒有錯,奧米塔其實比她幹得還慢,但她丈夫並沒有打她。而且伊納拉的母親,外祖母,一再強調毛皮一定要刮得淨——即使費點時間也值得,一定不要留任何脂肪在皮子上麵,以防皮子腐爛。

獵人們在捕到海豹後,要把海豹骨摘出後還給大海,因為海豹女神希望孩子們的骨頭能留在海裏,這樣它們的靈魂能返回到她的身邊。其實,阿瓦魯在剔骨時並沒做得很幹淨,他割皮技術很糟,很難用來做上好的皮衣。但瑪雅知道伊納拉怎麼也不敢冒著觸怒她丈夫的危險告訴他實情。

伊納拉站在草棚的過道裏瑟瑟發抖。她不理解阿瓦魯,也許有一兩次爸爸因為媽媽讓他出醜而打她,但她媽媽向鄰居們大喊求助,爸爸就伸手了,媽媽身上從沒留下過瘀傷。而且一小時過後,媽媽爸爸就會在皮褥子下麵開懷大笑了。阿瓦魯總是怒氣衝衝,他從來沒有跟她笑過。

在草棚裏,她在黑暗中隱隱約約看到阿瓦魯龐大的身材,“你怎麼這麼慢”。他咕噥著,“你腳是石頭嗎?你這個倒黴的女人。”

伊納拉感到臉頰上發燒般的疼痛,她絆倒在地上,滿嘴鮮血和泥土,她想不通,自己為什麼犯了這樣一個錯誤,為什麼上天會把她交給這樣一個男人來做她的丈夫?

這間小休息艙隻能容納五到八個人舒服地躺在裏麵,所以當十二個工人——幾乎是在現場的全部工人都擠進來圍在顯示屏周圍時,這裏的空氣令人窒息,要等到什麼時候啊?在一處嗡嗡的談話中,“對賭博我早就厭煩了。”“嘿,這對你有好處。”路德說,有幾個哄堂大笑。

瑪雅對路德說,“我對這次采訪感到奇怪。鮑特瑞一直是很謹慎的,他在沒有十足把握之前,決不會理會新聞界的。”

路德搖了搖頭,“在你返校那幾年,他變了很多。他很少在現場停留。他好像對在紐約時報上發表文章比在考古報上更感興趣。我猜這就是名譽和年紀對人的影響吧。”

有人噓了一聲:“開始啦!”

考古欄目短小主題曲開始了。這是一段短小的合成音樂,一個走了調,電子模仿的鼓點,人們的情緒馬上被調動起來了,幾個人還和著音樂。“咚、咚——踏踏、咚——踏”,然後哄然大笑。

記者是一個溫和有見地的女士,她很快地介紹了白令海峽大陸橋的一些基本資料,在一萬二千至二萬多年以前,那時正值維斯康新冰紀,大量的水還被凍結在冰層中,以至於大洋的水麵要比現在低95米,於是白令海峽從冰冷的北冰洋中露出水麵,人們可以從這裏到達北美洲。

用一張白令海峽的古地圖,她向人們解釋為什麼大多數理論認為古人類橫穿的地點是在白令海峽氣候比較溫和的南部海岸。“但是今天我們請來密歇根大學納史密斯?鮑特瑞教授,他提供了在非洲和南極大陸有人類定居達三千年之久的依據,從而成就斐然。”鮑特瑞麵帶微笑,點頭示意。

其餘的介紹對他們來說是老生常談。鮑特瑞是怎樣違反傳統想法而在氣候惡劣的北海岸尋找人類居住的遺跡的。接下來挖掘現場,休息等一組鏡頭都出現在顯示屏上,“我在那兒,我在那兒。”休息艙裏,人們大叫著,指著,瑪雅笑道,“我的上帝,我這麼難看。”鮑特瑞得意地談論著一些初步發現,包括馴鹿貝丘前克羅維斯定居點,和人類脛骨。他極為簡短地提到瑪雅幫助確定了現場的位置。沒有像瑪雅這樣敏銳的人我們是不可能找到這些埋藏在海底的考古依據的。他也沒有忘記提起三十五年前,P-amp一問世,他本人便是率先運用靈感在考古中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