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9章 雙子墓(1 / 1)

克勞斯·馮·李斯特終於回嶽陽了。隔著四十多年隱隱的風霜,他恍若回到前世。

一九七九年夏天,成功獲準進入中國市場的西門子公司,為擴大在華影響,讚助一批曾經在中國待過的老人故地重遊。他們當中,有當年中國國民革命軍的顧問、軍事教官,有外交人員和大學老師,有生意人,也有一部分神職人員。早已從政府部門領取養老金的克勞斯·馮·李斯特先生,以曾經的校長身份,隨行重返中國。

飛機從上海虹口機場甫一降落,他就獨自登上了開往重慶的峽江號客輪。從上海到嶽陽城陵磯,逆水有三天的行程。這三天的時間裏,老人大多數時候待在甲板上,沉思的眼睛穿透江水,長時間地留在過去的時空裏。老人家雖然還盡力保持將軍的風采,腰背筆挺,服裝考究,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然而老態還是不可抗拒地呈現出來——當他用一口很好懂的中國話跟身邊的四川旅客交談時,即使談論的是十分時尚的主題,他的語言裏依然充滿了舊時的詞彙……老人一直活在深深的記憶裏!

他從城陵磯下船,改乘一條專跑內湖的小客輪,一個小時之後直達黃沙灣。當黃沙灣那美麗、熟悉得令他心痛的風物開始進入眼簾時,他淚流滿麵。走下客輪,登上小碼頭,爬上台階,走進校園。四十餘年過去,山河依舊,麵貌如故,熟稔的綠樓仍然生機盎然,他當年親手栽種的爬牆虎的碧綠葉片,蒼翠欲滴。房前屋後的百年老樹,高聳入雲。路過他曾經冬泳的池塘,他仿佛看見自己在時光中的倒影……可是已尋不見伊人蹤影!

綠樓門楣上的牌子是“中共嶽陽縣委黨校”。

這裏已經沒有一張麵孔是熟悉的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位故人:廚子麻老二。相見之下,兩個古稀之年的老人禁不住淚如雨下。“我終於把你等來了,李斯特校長!你再不來,就見不到我了,我也快要等不下去……”老人喃喃地說著。

“漢娜·海華德呢?我老婆呢?”

“你來遲了!你怎麼不早一點回來呢?”麻老二指著高高的龜山哽咽道,“海校長現在躺在那上麵,骨頭怕都已經爛完了……”

馮·李斯特一路呼喚著海華德的名字,登上高高的龜山。撲入眼簾的,竟然是兩座矗立的墓碑,一座刻著自己的名字,一座屬於思念了四十年的愛人——海華德!他頓時感到無邊的冷寂。芳草萋萋,相顧茫茫,一抔塵土,落在了夏日遲遲的驪歌聲裏,卻再也驚不醒這個美麗少女的哀愁。

除了豆豆以外,黃沙灣這塊熱土上,一直關注著海華德夫婦的,隻有廚子麻老二。數十年間,他一直就沒有離開過那間有著大案板的、光線有點暗淡的廚房。他的大勺一直在廚房裏飛舞,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海華德的身影。為了眼睛的明淨,為了校長馮·李斯特的囑托,他年複一年,吞食了數不清的豬眼睛。

海華德住院治療血吸蟲病的時候,他積攢下二十個雞蛋,想到附屬醫院去看看,卻被兒媳婦奪了去,罵他“瞎噠眼”;“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的一天,他偷偷地背著一小袋子紅薯粉想送去天主教堂,半道又被小兒子給搶了回來,斥他“老糊塗”……海華德自殺後,是他將她安葬到龜山之上,讓這對“有名無實”的夫婦,生不同衾死同穴。

這就是情深義重、淳樸仁和的嶽陽人,我的父老鄉親!……

緩緩地講述,靜靜地聆聽,在海華德的墓前,在湖上吹來的風中,在夏日的陽光下,歲月在悄然間繼續流逝。兩位老人都心潮起伏,感慨萬千。一方墳墓,兩重天地,海華德有靈,也當是第一次聽說自己的身後事。

駐足墓前,麻老二突然想起一個事:他把海華德遺留下來的半截紅玉手鐲交到馮·李斯特的手上。馮·李斯特立即將隨身攜帶的另一半,與之拚合起來,這一枚分離了四十餘年的紅玉手鐲,隨即恢複了其舊時的模樣:那一輪血紅血紅的渾圓,像洞庭湖上西沉的太陽,玲瓏剔透,華貴純淨,光彩照人。

馮·李斯特仿佛做了一個遼遠而悠長的夢,他夢見了自己的一生,如此閃亮,又如此落寞。他忍不住失聲痛哭:“親愛的海華德,我來遲了,我來遲了,噢噢噢……親愛的啊親愛的,我雖然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從沙漠裏逃生出來,從勞改營裏堅持下來……可是親愛的,親愛的,失去了你,我的生存還有什麼意義?你安息吧,我肯定會來找你,我很快就會來找你……”

洞庭無語,龜山無語,山下的綠樓,遠遠地佇立。往事如風,吹不散心頭人影……

一片青青的葉子,從海華德墓後高高的樹枝上,突然飄落下來。在風中不停地上下翻飛,快速地打著旋兒,良久,落在了海華德的墓碑頂上。

兩位老人相信,這是海華德派來的使者,可是他們都不知道它想說什麼……

2011-2013年,寫於嶽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