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錨究竟是外鄉人,來星月岮工作也還不過半年時間,不熟悉本地的山山水水。
其實就是本地人,在黑夜行走,在山溝裏繞來繞去,也難免不迷失方向走錯道路。鐵錨在山峽裏過山涉水,走了二三裏之後,競繞著一個山崗打起回旋來了。在錯覺中他還誤認為再登上一段陡峭的山路,就可以到達隘門嶺了。當他橫過一條較大的溪水,又鑽進了一條狹窄的山溝,在山溝中判斷左方有一條小路即可到達隘門嶺的時候,麵前卻出現了一塊小小的平地。這時候他才驟然省悟到這不是隘門嶺,是鑽到另一個什麼山溝來了。
這時候月亮已近中天,北方中秋的晴朗之夜,淡淡的夜霧,月色朦朧如水似銀。
鐵錨在這塊小平地的邊緣上停下了腳步,放下了背上的電話分機,擦了擦汗水,借著月光仔細辨認這究竟到了什麼地方?他當先看了看這個山莊背後的山勢輪廓,再看看左邊右邊的山勢形狀,就不由自主地想:多麼熟悉的地方嗬!好像什麼時候在這裏住過?再細看近前的房屋和樹木,就從心底向自己喊道:
鐵錨啊!你就不認識這個地方了嗎?哎呀,多壞的記性嗬。你還在這裏住過好長好長時間哩!
原來,這裏不是隘門嶺,這是個極為偏僻的山溝,名叫木蘭溝。這條溝曾經是八路軍後方醫院一個衛生所的所在地。鐵錨兩年之前在這裏養過傷。這裏給他留下不少記憶。最清晰的記憶之一是:有一位名叫王大號的傷員和他一起養傷。他是在攻奪敵人的據點,奪取一架敵人的電話機的時候負傷的。等他知道鐵錨是做電話工作的,就更興奮更經常地講起繳獲那架電話機的經過。由於他的傷情嚴重,醫藥缺乏,不久就犧牲了。犧牲之前,他還再次詢問鐵錨電話站的情況。要鐵錨再一次說明電話站是指揮機關的耳目,便於我軍通訊聯絡打殲滅戰……他帶著傷痛但笑出淚花說:好啊,老鐵,我用這條生命換來這麼一件寶貝多值得嗬……鐵錨想到這裏,不由自主地撫摸著腳下的電話分機。
這個木蘭溝作為衛生所的駐地,鐵錨在這裏養過傷這已是兩年前的往事了。現在,鐵錨重新來到這個木蘭溝,這裏沒有人語,沒有燈火,一切沉浸在一片寂靜之中。
是各家各戶的人們全都睡熟了?是敵情嚴重,各家各戶都堅壁清野藏到山峽深處去了?不管是哪一種情況,要提高警惕多加小心為好。特別要小心民兵們為敵人設下的地雷和門雷。想到這裏,鐵錨小心腳步,借著月光選擇側旁長有野草的鋪路石塊行走。
木蘭溝是一條深遠的山溝,一簇一簇農舍在山溝一側疏疏落落地擺開。一條溪水在農舍之前潺潺流過。最西邊的一家臨水最近,溪水在門前折轉而下。鐵錨踏上這家高高壘起的石梯門階,先用一根棍子頂開大門,還好,沒有門雷炸響,門扇虛掩著,輕輕悄悄地敞開了。鐵錨走進門去,但見方方正正的一個庭院坐落著三間北房,兩間耳房。院子正中搭有一座葡萄架。架下,一條寬大的長凳上,鋪著麥草墊,還有個麥草枕頭。一旁放有一把大肚皮砂壺,壺中有水,仿佛還有點餘溫。麵對這種景象,不由得使人猜想這個地方不久以前似乎還有人坐過?他們是誰?現在哪裏去了?全然不得而知。鐵錨舉目向四下觀察,整個庭院空落落的,隻有北房窗台上閃著兩顆淡綠色的火球,陰森森地有點嚇人。那火球後來動作起來,迅速地跑了,原來是一隻貓。那火球是貓的兩隻眼睛在黑夜發出的光亮。鐵錨在麥草墊上坐下來,放下了電話分機。打量著這座修整的葡萄架。兩年之前在這裏住院養傷的往事,立刻浮現在眼前。
兩年以前,也就在這座葡萄架下,日暖風和,軍民在一起談天。傷員同誌們談革命戰爭的將來,也談各自的故鄉風光。當鐵錨談到自己的故鄉是船隻、是江河、是無邊無際的藍色海水時,房東老大娘和她那個十來歲的女孩立夏,就好奇地睜大了眼睛問道:
喝,你的家鄉那麼多的水嗬!能像我們這裏一眼看不到邊的大山那麼多嗎?我們這裏的大山長莊稼長果木,大海裏長什麼呀?人們吃什麼呀?
那大海裏不長莊稼不長果木,專長魚鱉蝦蟹。那大鯊魚一張嘴就能吞掉活人的一條大腿哪!
哎呀呀,那大鯊魚要比我們大山裏的狼還厲害嗎?
唔,比狼厲害,可是沒有狼那麼狡猾嗬。
在場的八路軍傷號和房東都哈哈大笑。大家都為每個人的家鄉風光和特產而神馳向往。是偉大的革命戰爭,是偉大的中國共產黨,是偉大的毛澤東思想的指引,把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人們聯係到一起來了。在場的人都有自己的家鄉,又好像都是大家的家鄉。軍民團結一致,大家有說不出的情誼和溫暖。
現在,這座葡萄架下房東大娘不見了,立夏不見了,病友不見了……衛生所早已轉移別處去了。這個小庭院隻有一片如銀如水的月色,和牆裏牆外一片秋蟲的鳴奏。
在革命戰火中成長起來的鐵錨,經曆過震耳欲聾的炮火在身邊轟擊,經曆過炸彈在空中撕裂空氣疾飛而來的嘶叫……像這樣的空無一人、寂靜空漠的經曆卻是少有的。在這種寂靜空漠的山村秋夜之中,他除了聽見蟲聲和自己的心跳之外,似乎還聽到一種低低的聲音說:
通往共產主義的道路是坎坷不平的嗬,是嗎?要經過各種各樣艱險曲折道路的嗬!要經受住各種各樣嚴峻考驗的嗬!要記住黑暗的後邊就是黎明。……四顧無人,這種低低的聲音,不過自己的心聲對自己的勉勵和鼓舞罷了。
麵對這座故友一般的葡萄架,麵對這條鋪著麥草墊柔軟舒適的長凳,在淡淡的月光下,在一片秋蟲聲中,處在此時此地,鐵錨多想躺下來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呀。這時候要是有大宋、二牛等人在旁,大家互相替換著睡上一覺該有多好呀。粗算起來,他將近兩夜一天沒有吃飯沒有睡覺了。瞌睡似乎比饑餓更嚴重一些,更緊迫一些。他躺下去試了試,十分舒適,是個很好的休息地方,可是他立刻警惕地坐起來了。戰爭的經曆告訴他,此時此刻不能躺下去,要是躺下去。一分鍾兩分鍾過去了,兩眼就會像粘了膠水一般不好張開了,就會迅速地不自覺地睡熟了。在這種敵情莫測的情況下,在這荒無人跡的山莊上,睡熟之後會發生些什麼意外之事,實在令人難以設想。在戰爭中因為貪睡吃了大虧上了大當的故事並不是新鮮的呀!
不能躺下去!決不能躺下去!鐵錨反複地警告自己,揉了揉極度困乏的雙眼站了起來。直到這時,他才覺得兩腿酸軟,兩眼發澀,十分需要休息。他活動了一下腿腳,背上了電話分機,悄悄地虛掩上大門,走下了台階。打算攀登西山,在荒山野澗之中暫時找一塊休息之地。這時,一隻小貓從門洞裏追了出來,打著呼嚕,用脊背掛著鐵錨的腳跟表示親切。
大耗子!大耗子!鐵錨立刻想起了這隻小貓的外號叫大耗子,他輕輕地呼喚著。
這隻小貓原來就是剛才活動在窗台上的那隻小貓。它兩年沒有看見鐵錨,已和鐵錨認起生來了。鐵錨離開那架葡萄架,它大概在草墊上嗅出了這是老熟人的氣息了吧?就急急忙忙追上來了。農諺說:狗記一千貓記一萬。一千一萬的數字,這隻是形容貓和狗的嗅覺靈敏,記憶強烈,可以尋找遠遠的歸路。卻沒有想到事隔兩年,這隻小貓還能記起老熟人來。這個不會說話的小動物的親近表示,使鐵錨留戀了腳步,輕輕地拍了拍小貓的腦袋說:好啦,大耗子,再見吧,再見吧,我還有要緊的事要做哩!說罷,走下了最後一層台階,沿著一條小徑,帶著極大的困乏,跌跌撞撞地攀登西山。
在淡淡的月光下,鐵錨依然認出木蘭溝西山奔馬一般的形狀。離開這裏已經兩年了,山間的道路已不能記憶了,經過山水的衝刷,地形也有了若幹變化。他先是沿著溪水邊的荒草小徑走了一段路,後來撇開道路,向隱隱約約長有灌木叢的荒坡走去。他心裏想有灌木叢的地方就可以隱蔽形體,就可以在那裏休息的吧?他爬過大大小小的溝坡,麵前出現了一塊斜度較小的山坡地,這是一塊已被開墾的穀地,穀草已經收割成捆散放在山坡上。一旁有一片荊子叢可以隱蔽藏身。可以設想這樣一個荒山野坡,敵人不會搜剿到這裏來的。鐵錨看了看周圍的環境條件,覺得在這裏休息過夜再好不過了。於是就在荊子叢一旁放下了電話分機,以穀草捆當做枕頭,躺下來打算美美地睡個好覺。初躺下來,仰望天空,隻見銀河橫天,幾片雲朵淡淡地遮住了月亮。這時他想大宋、二牛、莽牛他們可能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們安全嗎?到新的地點工作了嗎?一忽兒是大宋、二牛、莽牛等人的麵影隨著雲朵飄忽不定……一忽兒是呱呱雞胡呼嚕大方臉秤勾鼻,凶惡可憎……隨後,人物、景色逐漸模糊,兩眼像抹上了膠水,不由自主地要粘合起來。在即將牢固地粘合一刹之間,鐵錨忽然想起了什麼,猛地掙紮著坐了起來。恰恰這時一陣秋風掃過,幫助他驅除了一下瞌睡,他站了起來反複責問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