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清水口之夜(3 / 3)

秋夜在唧唧的蟲聲中緩緩地踱著腳步,三分鍾五分鍾過去了,八分鍾十分鍾過去了。這時,崖邊荒草小道上悄悄地走來了胡呼嚕。他懷揣一瓶棗兒酒,閃披著那件被地雷炸了許多破洞的小棉襖,輕輕地呻吟著,慢悠悠地走進了大宋正在迷糊的崖邊小屋。借著火繩的微光,他瞅見大宋正仰天躺在一條小小的木板上。

這家夥是屬羚羊的!胡呼嚕從心裏罵著,它在樹枝上掛角都能睡覺!

大宋是真睡呢?還是假睡呢?胡呼嚕認為就是假睡也必須當做真睡對待才好。

不管是哪一種睡,把他叫醒過來,親親熱熱地送上一瓶棗兒酒,在這人不知鬼不覺的深夜,說上兩句親親熱熱的話,表示一下酒可以驅除夜寒的關心友好之意。如果大宋一時迷糊,喝得爛醉如泥,不能動轉,那就再好不過了。

胡呼嚕俯下身來,麵對大宋正要呼喚,不想手腳觸翻了另一隻放在一個木架上的葫蘆。那葫蘆打了半個旋轉,扭了扭一頭尖一頭圓的身姿,撲通一聲跌下來了。

平平常常的葫蘆墜地之聲,此時此地對大宋來說正是他頭腦中最關切的聲響。這種聲響衝擊了他的睡眠。按照他一躍坐起然後再慢慢清醒的習慣,忽地坐起來了。不偏不斜正和胡呼嚕的臉孔撞在一起。隻聽得哎呀一聲,大宋的腦殼正撞擊在胡呼嚕的鼻子上、眼睛上。因為大宋高大,經常和農舍矮小的門頭碰撞,門頭沒有撞壞,倒是他的腦殼卻越撞越結實了。也還因為他這種一躍坐起然後再慢慢清醒的習慣。常常撞擊一切事物,腦殼受到了鍛煉,撞擊了什麼並不感到十分痛楚,而胡呼嚕卻在頃刻之間鼻青臉腫眼睛烏青。

是你嗬,胡呼嚕!大宋責問地說,你幹什麼來啦?黑更半夜地找來撞腦袋?

我肋骨條痛得難受,想是叫地雷轟得發火了。我想拔幾棵車咕碌菜(車前子)借你做飯的火煨一煨,洗一洗,去去火。胡呼嚕也算機靈,順口改變了主意和話題回答說:哎呀,本來想治肋骨痛的,想不到鼻子眼睛都痛起來了,我不治了。打擾了你的休息,我自己又受了傷!好,我回去了,認命了,不治了!

胡呼嚕一手撫著胸口,一手撫著鼻子、眼睛,輕輕地呻吟著,又在黑暗中消失了……大宋看了看火繩燃燒的段落,就不再睡了,提前起床做起幹糧來。

這一夜,是八一電話站來到清水口的第四個夜晚。在敵人頻繁地剔抉清剿期間,每駐一地不可久留。何況又發生了地雷爆炸事故。按道理說應該及時轉移了。鐵錨一邊打算著轉移的地點,一邊靜聽周圍的動靜。馬上轉移吧?派去護送莽牛、趙振子的人一直遲遲未回。傳來的謊信說:兩個人的傷勢都很重,都處在危險中。馬上轉移又覺得不妥。

這一夜,小牛也一直沒有到來,也許他知道莽牛被炸負傷,忙於護理照料去了?

石中玉和小牛說的那個使人不放心的呱呱雞,必須盡早盡快地處理……不能把他帶到新的工作點上去。但是處理這種人須要有一番說理鬥爭,也須要有一點時間。不然,這種人總是涎著臉皮,賴著不走。就是暫時攆走了,他也會像狗皮膏藥,粘住不走。

以上多方麵的情況使得鐵錨不能安睡。夜深了,他想去替二牛執勤。可是二牛指著他座位側後慢慢燃著的一條野艾火繩說:班長你看那火繩,它才燃了不到二寸,還不到換班的時間嗬。你自己定下的輪值時間你可要帶頭遵守嗬!

艱苦的抗日戰爭年代,大家沒有鍾表。電話站用火繩燃燒的長度來計算執勤的替換時間。電話機旁點燃一條火繩,正緩緩地送出野艾的青煙。

堅持敵後抗日戰爭的大多數連隊,他們換崗也大都采用這種野蒿野艾火繩燃燒的長度為計時標準。這種火繩來路容易,野艾野蒿到處生長,隨地可取。特別是秋季製成的火繩,野蒿結籽了,香味是醉人的。它既起了鍾表的作用,又解決了缺乏火柴使用的困難,給人們起炊吸煙以很大方便。

鐵錨替換二牛執勤沒有換成。二牛堅持意見說鐵錨應該按時睡覺,應該帶頭遵守規定下的替換時間。鐵錨隻好聽從二牛的意見,在炕頭上躺下來。二牛趕過來給他蓋上了被子,說:好好地睡上一覺吧,班長,到了時間我一定喊你起來!

鐵錨躺好了,也似乎睡熟了,二牛就悄悄地向那節燃燒著的火繩輕輕地噴水,火繩潮濕了,燃燒的速度減弱了,換班的時間也就推遲了,這樣可讓鐵錨多睡一會兒。

其實鐵錨沒有真正睡著,他心中有事也難以睡著。

在二牛忙著連接電話期間,鐵錨悄悄地走了過來。輕輕地取下那條火繩,走出門外,借用微風吹拂的力量,加快火繩燃燒的速度。以便早些替換二牛執勤。

二牛驟然發現已經睡了的班長卻在門外,急忙去問:班長,你什麼時候起來的嗬?

你怎麼不睡了?你在找什麼嗬?

鐵錨機智地回答說:我的鋼筆丟了,拿火繩照照亮,找我的鋼筆,現在,已經找到了。

說著鐵錨再次回到炕上去睡覺。可是,心事多,睡不穩。不久他又下了炕,悄步來到炊事房。隻見大宋在低聲哼著歌曲,燃著狗尾草,忙著做飯。小火爐上小米紅薯粥咕咕嘟嘟地響著,冒出香氣。牛舌餅就快下鍋了。大宋耳朵靈,聽見腳步聲,停止了口中的歌曲,一下子搜尋到了鐵錨。他就一本正經地端過一個水盆來說:

哎呀,班長,你怎麼還不按時睡覺嗬。輪到你執勤還早著哪。瞧,這盆水當鏡子照照你的眼睛吧,哎,快紅成紅辣椒啦!

鐵錨搖搖手,要大宋保持山莊的寧靜。做了一個馬上去睡覺的手勢,就悄悄地退出門外。這時正是九月天氣,三三兩兩的流螢在夜空飛舞,山野草叢中到處是一片秋蟲的鳴奏,蟲聲合著溪流在山澗流去的節奏,使清水口山莊顯得寧靜、安詳、無限美好。

東方,啟明星已經升起來了。淡青的曙色越來越重,看來已經臨近拂曉了。為警惕敵人拂曉偷襲,鐵錨來到山澗的石橋處尋看崗哨。但沒有尋到。故意踏響腳步聲,也沒有人問話或問口令。登上近處一個小坡側耳細聽時,卻聽見有深沉的鼾睡聲。尋聲走近,隻見一棵大樹墩上坐著一個人,以膝蓋作為支架,腦袋和步槍都支撐在膝蓋上,酣睡聲就從這裏發出來的。細看,這是民兵大墩子。平日他是一個吃苦耐勞忠實認真的青年,站崗放哨一直是堅守崗位從不馬虎。這次他竟然在崗哨上呼呼大睡起來,實在出乎鐵錨的料想之外。鐵錨趕忙拍著大墩子的肩膀說:墩子,大墩子!快醒一醒。大墩子睡得很深,朦朧醒來,揉搓著雙眼,好一會才覺察到原來身在崗位,就急忙站起來握緊槍支,十分懊恨地說:哎呀,我真該死!這是在站崗,怎麼能夠睡著啦!拂曉,清涼新鮮的空氣中,大墩子身上隱隱約約放出酒味來。

鐵錨吃驚地說:大墩子!你怎麼啦?你喝醉酒啦?

沒有嗬,班長,我沒有喝酒!敵人離我們這麼近,敵情這麼嚴重,我哪能在哨上喝酒嗬。再說,大家都知道我不會喝酒,我怕酒,一聞見酒味,我就醉啦!

你身上哪裏來的酒味?

一句話提醒了大墩子,他翻了一下衣袋,有幾顆大棗滾落下來了。他哦了一聲說:

是它,準是它的昧兒!

生長在南方的鐵錨不明白棗兒能夠發出酒味,就說:它是大棗!它是甜的!哪來的酒味!

這是醉棗!大墩子說,是用酒炮製的,它又脆又甜。這是夜間呱呱雞老胡送給我的一大把,我當時又餓又饑,竟不管不顧地一連吃了幾個,也許就在那時候我醉了,睡熟了。

老胡哩?呱呱雞呢?他在哪哩?

他說是給大家籌備明天的吃喝,到山前找玉米去了。說是昨天下午已經找到了又大又白的大馬牙白玉米。這是他臨走時候說的,誰知這工夫他到哪裏去了?

說話間,天色已朦朧破曉。在淡淡的晨霧中,隱約可見東山梁上有人影晃動。鐵錨和大墩子伏下身來,背襯著東方天際的曙色細細看去,隻見山梁上的人影錯雜,紛紛撲向這個山莊。鐵錨和大墩子不約而同地低聲喊出:敵人!這是敵人!

鐵錨發現了敵人,來不及向大墩子細說什麼,就飛步向二牛正在執勤的電話工作室跑去。他頭腦中隻有一個觀念:電話機!搶救電話機!電話員的武器就是電話機!

電話機可以傳遞情報!電話機是同誌們的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大墩子被眼前的情景急出了一身冷汗,醉意和睡意全部消散了。他注目觀察當先衝下來的手持刺刀的敵人,已經卡住了鐵錨的去路,他大聲喊道:小心!敵人!說話問,他扣動扳機開了一槍,因為距離近瞄得準,攔住鐵錨去路的敵人應聲倒地。鐵錨顧不得繳取敵人的武器,跳過敵人的屍體,一一直奔向電話站工作室。這時候,二牛、大宋已聽到了槍聲和喊聲,在分秒之間,已將電話分機、電話機和各種應急之物拿好背好,按照事先規定下的緊急突圍的方案,分別跳出了門窗。二牛一眼看見了鐵錨,急急揮手要鐵錨快些突圍。鐵錨哪裏肯讓,伸手搶過電話分機,示意二牛按照規定分路快跑。隨後飛身跳下石岩,沿著有巨石有樹叢可以隱身的山澗,猴子一般連跑帶跳向西北方向的山梁跑去。他不顧敵人嘈雜的戰場勸降喊話聲,不管身後有多少敵人追趕,隻是一個勁地飛步登山,盡快地擺脫敵人。

清水口山莊前前後後到處奔跑著敵人。敵人一槍未發,占領了清水口山莊。

從敵人偷襲八一電話站的總情看來,敵人的主要企圖是要活捉八路軍的電話員。

要活捉就不能開槍。全部的偷襲過程,敵人一槍未發,八一電話站和民兵小隊無一傷亡,也沒有一個被敵人捕捉。倒是大墩子開了槍加上地雷爆炸,有三四個敵人倒下了。

清水口山莊又一次遭受了敵人的洗劫,電話線路被破壞了,大宋煮紅薯粥的火爐和小鍋一起被砸碎了。大概是敵人為了再次施展回馬槍的詭計吧?這一次房屋沒有再被縱火焚燒。敵人在清水口沒有久留,不久撤回新涼崗敵據點去了。山澗一旁的那座小屋沒有了主人,沒有了客人,也沒有了敵人。空蕩蕩荒漠漠的一無所有。隻有那條掛在牆上的野艾火繩,仍在緩緩的燃燒著,送出淡淡的青煙。也許是因為二牛噴了水受了潮濕的緣故吧?它燃燒得很慢,從標記的段節來判斷,現在大約該輪到鐵錨執勤的時候了。可是屋裏一個人也沒有了。很久很久。幾隻麻雀和一隻野兔跳了進來,瞅了瞅那條火繩上冒出的青煙,又自驚自擾地各自逃走了。

敵人這次偷襲清水口山莊時,向新涼崗方向發射了六顆紅綠信號彈。隨後翻譯官胡親善也跟隨另一支策應部隊趕過來了。他由一位人稱長尾兔的親隨人員保著駕,沿著一條灑有白色玉米粒的路標走過來的。在山坡上又遠遠地望見了那隻高掛在樹梢上的誘捕鳥兒的打籃,就情不自禁地對長尾兔喝彩道:你知道嗎?大兔,空中的打籃,地下的白玉米粒,這是專門為我們設下的引進標記呀!隨後又自言自語道:好個機靈鬼,你這個呱呱雞的外號叫得真有意思嗬!你真不愧是大日本皇軍翻譯官的胞弟!

後來趕到了清水口現場,才知道半個八路軍電話員也沒有捉到。隻看到了幾攤血跡和三四個日本軍士兵的屍體。於是一團高興就變成了滿腔怒火。為了發泄憤怒,他拔出手槍,對準打籃中的鳥兒,連連開了三槍。槍法也還算可以,打籃被擊中了要害,被擊散了。囚在籠中的鳥兒趁機展翅出籠,飛向叢山那邊深遠無邊的叢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