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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初秋——西藏高原的四季確實不太分明——山嶺上已經積了很厚很厚的雪。雪,在太陽照耀下閃射出強烈的銀光,仿佛那層層大山不是堅硬的花崗岩,而是透明的水晶石。除去常青的雲杉,坡地上的樹木已在漸漸地被剝得赤身裸體了。群山所環抱的草原,也已在漸漸地褪去蔥綠而顯露出暗淡的本色,宛如山洪彙集的一片渾黃的、沉寂的湖水。然而,這草原是遼闊的,一望無垠的!

在草原上,雷文竹滿懷興致地東走西走,這裏挖一條壕,那裏掏一個坑。從遠處看來,會以為他是在刨人參果呢!其實,跟隨在背後的陳子璜看得清楚,他並沒有掘到任何值得歡喜的、哪怕是一點點什麼小東西,隻不過按照不同顏色把挖起的泥土分別包成許多小紙包罷了。所以,不管雷文竹怎樣熱心和著忙,總引不起陳子璜插手相助的興趣。他隻是跟著打轉轉,最多隨便問幾句:

“這土,你看怎麼樣?”

“沒有不良的土壤,隻有拙劣的耕作技術!”雷文竹以權威的口氣回答,隨後又補充道,“當然,這結論不是我做出來的,是威廉士。”

“是誰?”

“威廉士,土壤學家。蘇聯人。”

陳子璜無可奈何地揮了揮手。

雷文竹像抓草藥一樣裝滿了最後一個紙包——總算完事了——隨後,他背起帆布袋,約陳子璜一同到河邊洗手。

“喲!你看,你看哪!”走著,雷文竹意外地壓低聲音叫了起來,並用手指給陳子璜看。

河灣裏,沿著山根背風的地方,落滿了一群一群的大雁。遠望好像誰撕扯到地下來的、一片一片灰藍色的天空。雷文竹高興極了,他隻見過排著各種隊形伸長著脖頸從高空悠悠飛過的大雁,從來都沒見過落到地上的。一直到今天,他對大雁仍然保持著某種親切的、神秘的印像。因為在人們觀念中,大雁不是一種普通飛鳥,而是南北戀人的殷勤可靠的使者。

雷文竹懷著孩子般的心情,輕手輕腳地靠近雁群。不過,他這樣小心是多餘的。直到他認為已經再不敢近前的地步,雁群依然沒有任何騷動。這是有原由的:西藏人把一切有翅膀的全認做是“空中的神靈”,任何一種飛鳥,甚至落到鬧市大街的時候,都從不曾受到過人的危害,所以它們見人毫不驚慌。

“看!它們不怕我!”雷文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離他最近的一隻雁說,“一點也不怕,就好像它們認識我!”

“嗯!也許認識吧!”陳子璜淡漠地支應道,隨後又催促著,“走吧!該回去了,該回去了!”

“等等!你怎麼不過來!瞧!多有意思,它身上的羽毛看樣子是很光滑的呢!尾巴,它有尾巴,像鴨子的尾巴差不多。可是有些畫上畫的沒有尾巴。”

“好了,好了!走吧!有尾巴是雁,沒有尾巴還是雁。”

“真的,這不正確!”雷文竹重複證明道,“可惜我不會,要是我會畫,現在我非坐在這兒速寫一下不結。不!幹脆就畫素描,反正它不會動的……”

“行了!你還有完沒有?人家畫一隻雁,你也說長道短。有功夫,你就多琢磨琢磨職務以內的事不好?”

這種不加掩飾的厭煩情緒雖說有些出乎意料,但也沒使雷文竹過於不快。他苦笑一聲,倒退幾步離開了雁群,隨著也換上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說:

“也好!我也正想提提我職務以內的事呢!我需要回內地一趟。可以嗎?”

陳子璜吃驚而反感地望了望他,沒有回答,扭回頭就走。雷文竹也背起帆布袋,提起鎬頭,默默地跟在背後。陳子璜走著,並不回頭地反問說:

“你離家幾年了?”

“4年。”

“啊!4年哪!我呢?三四一十二年,可還沒有打算請假回家呢!”

“哪裏!我不是說了嗎?是職務以內的事。回家,你知道,現在還顧不上。我是為了這些土。這土,需要化驗。”

“化驗?”

“化驗。到農林廳,到四川大學都可以。不過最好準許我到北京農學院去一下。那裏的柳雨人教授我認得。當然,沒見過麵,可是我們很熟識,早就在通信。可以說,我算是他的一個‘函授生’。這土可以順便在他那裏化驗一下!”

化驗?不錯!化驗是一樁學問深奧的工作。可是說到土,難道土也能化驗?土有什麼可化驗的呢?陳子璜幾乎是以一種嘲弄的語調說:

“你是沒事找事吧!剛才你不是說,那位土壤學家講過:‘沒有不良的土壤!’既然是沒有……”

“可是你必須了解土質!”雷文竹也顯然有些氣了,“是酸性的、堿性的,各種成分占多大比例。知道不?不知道!你並不知道!那麼請問你,這種土適合什麼作物,適合什麼肥料?要想改良土壤,從哪兒著手?”

“要是非化驗不可的話,那……我考慮考慮,以後再說吧!不過你也別嚇唬人!抗日戰爭的時候,我也在太行山帶過開荒隊。從來也沒有嚐一嚐哪一塊地是酸土,哪一塊地是鹹土!”

“你要知道,我們不是什麼開荒隊。是農業站!”雷文竹突然變得心平氣和地說:“當然!你是站長,我能去不能去,你完全有權決定。不過,一個農業技術員,我想,他總也該有權請求站長給他儀器。化驗土壤要使用儀器的,不是用舌頭尖去嚐味道!”

“儀器?”

“儀器!”

“哼!儀——器。”

誰也不再說什麼了,仿佛他們的爭論已經得到統一。像兩個全不相識的人一樣,各自低頭走路。陳子璜走得很快。在軍隊裏待久的人都會有這種難以改變的習慣:即使是閑蹓達,也要趕著快步,好像去替一個得了急症的人請大夫,有時意識到沒必要,會驟然間緩慢下來,但過不了一時,又會不自覺地加大速度。所以,他和雷文竹的距離很快便拉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