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戰友田大嘴的好官生涯(1 / 3)

後來回想,那天是有點不大對頭:汝坤聲音怪怪的,一本正經的,好像有點嚴重。我那幾天也有點變故,心中正暗自得意著,也沒太留心。

那天下了暴雨,快下班的時候雨過來的,旱了多少天終於還是來了。那情形就像蓄了多少年的憋屈陡然開閘,橫著就掃過來了,敲在玻璃上錚錚作響,有點戰鼓擂動催人奮進的意思。接著樓下傳來砰砰咣咣地摔窗聲和一陣陣尖叫,看來風也不小。辦公室是新近裝修的,換上了塑鋼窗,居然一點都感覺不到。這就是有職務的好處。

我抓起電話,給許慧說,晚上有應酬,不回家吃飯了。

這娘兒們張口就來一句:又上哪兒腐去?

本來心裏挺美,一家夥就叫她堵上了。這年頭就這樣,高興的事不多,想讓一個人快活不容易,想給你添堵一個字就夠了。

我說你怎麼說話呢?是汝坤來了。我跟他怎麼腐?

許慧說,早吱聲啊!田大嘴又不是別人,來家吃不就完了!

其實我知道她是怕冷清。人生到了這歲數就進了快車道,孩子上大學了,老人駕鶴西遊了,日子陡然就沒味道了,出門一把鎖進門幾盞燈,一天就聽見電視機子響,吵架都提不起神兒來。

我哼哼說,不行啊,他說得好像很嚴肅,非要請我吃飯。

許慧愣了一下,又笑道,那你先把錢包掏出來,擱辦公室裏鎖好。

我也笑了,說人家是大鄉長,那種事老幹就沒勁了。

許慧說,那可說不準,他那種人!

其實汝坤人不壞,許慧也明白,就是叫他搞怕了。有一回汝坤來搞貸款,要請農機局和銀行的客,非拉我們兩口子作陪。結果飯吃完了,他才說沒帶那麼多錢,搞得許慧一張臉就像對不準頻道的電視機。還有一回快過年了,來兩個陌生人敲門,手上拿著汝坤的字條,說是田鄉長正在地區開會身上沒帶錢,他們也是想辦點年貨沒法子。我拿過來看看,兩張欠條一共才一百多塊錢。汝坤就那麼個德行,事後道個歉也就忘了,該幹啥還幹啥,根本就忘了許慧是個女人。

其實許慧也就是嘴臭,知道我就是腐也腐不到哪去。

這回又不知道是個什麼事,說的那麼急。但不管怎麼說,戰友還是戰友。什麼叫哥們兒?其實真正的哥們兒還是那些下過鄉的扛過槍的。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老婆能變這都不能變。

然後我美美地伸個懶腰,起身站到窗前,看著大街上狼奔豕突的人群,看著那些沒關好的玻璃窗被連根拔掉,還有乒乓球一樣飛來飛去的紙盒子和垃圾桶,刺激得一塌糊塗。這段日子怪得很,各方麵都有跡象表明,行情看漲了。如今的局勢就像這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一下子就能把積塵灰垢衝刷得幹幹淨淨。原有的秩序自然是打亂了,可是這秩序不該打亂嗎?不打亂還能有我老曹的日子嗎?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副局長的位置上我整整坐了十年,按理局長換過三任,怎麼排隊也該排上了,可前麵總有人不斷夾塞夾進來。這就好像西西弗斯推著大石頭上山,眼看到山頂了又滾回原地。而現在不同了,現在局長到點下崗已成定局,夾塞進來的那個人,據說是什麼人的小舅子,突然查出來有肝癌。石破天驚!

按說人家生癌我是不該幸災樂禍的,可這小子確實不是個東西。他到局裏來老局長的意思是說他在上層關係多,可以為教育局多爭取些經費,可這小子除了請客吃飯就抓兩件事:一件是中小學生的校服,一件是營養牛奶的供應。弄得局機關一個個見了他眼睛都水汪汪的,他一高興說給你哪個縣真給你哪個縣。他的關係都用在這上頭了。

昨天下班碰見組織部的老胡,這老家夥從來不拿正眼瞧我的,居然多老遠就把雙手伸出來,眼睛裏特有內涵。這樣,機關裏那些人的臉色陡然也都複雜起來。我目光過處就像這大風掠過麥田,麥穗一排排地倒伏又一排排地昂起,一個個都笑出了前所未有的燦爛。

門輕輕響了兩下。我回頭,看見一把雨傘靠在門邊,而送傘的手隻閃了一下,門又輕輕帶上了。頓時竊喜。這種感覺,真他媽的絕了。我追出去,看見了辦公室劉主任。

我說:你們還沒走啊?

劉主任小姑娘似的把身子一扭,側頭笑道:您不也還沒走嗎?

絕對妙不可言。

真想來一句:同誌們辛苦了。到底還是沒好意思說出口。

汝坤領著我七拐八拐,進了一家小飯館,一看見那種油糊糊台子胃裏就直翻。我說:你要掏不起錢,我請你吧。

你請還不是公家掏錢?

我私人請,總行了吧?操。

汝坤把我按在椅子上說:這是我們鄉裏一個農民開的飯店,也算是照顧人家生意。再講我是有話要跟你談,別處亂哄哄的談不痛快。

我說我也有重要情況要通報,找個幹淨點的地方我請你不好嗎?

汝坤不吭聲,一揮手,酒菜就上來了。然後,店老板把大門也關上了。

見他搞得那麼神秘,這才覺得有些嚴重,也就不再堅持。

喝的是啤酒,悶頭喝。菜上了不少,吃得卻不多。

我說:你小子這幾年太肥了吧?怎麼吃上齋了?

汝坤笑:那你就多吃一點,鄉下人手藝差勁,東西可是絕對新鮮。

又喝了兩杯,我憋不住了:究竟出了什麼事?說吧?

汝坤看看表,說:還是你先講吧。早著呢。

還是你先吧,你是主人。

你先,你先。客氣什麼?

我笑,還是當鄉長的,果然斯文了,懂外交禮儀。

然後我就說了。關於換屆,關於班子裏幾個人的近況,關於小舅子,特別是這幾年受的憋屈,和機關裏風雲詭譎的變化。說到憤激之處還拍了桌子踹板凳,吹起胡子翹眉毛,叫道:你想想這都他媽的什麼事啊?要是這次還不行,老子堅決打報告回去教書去。騙你我就是這個!

可是這些事汝坤聽著並不上心,也不驚訝,他有時微微點頭,有時插上一兩句,一兩句就能說在點子上。隻是提到小舅子,汝坤皺了眉頭,問是不是確診了。然後就勸我還是應該有點韌勁兒,凡事不可強求,人到了這歲數也該看開了,我們這輩人也死訊頻傳了,官帽子並不像我想的那樣,想甩就能甩掉的,如此等等。

我哼哼說,我知道,下麵的人事更複雜,你早就曾經滄海了。

汝坤想了一下,說:我問你一句話:如果你真當了局長,你能改變什麼?

我說,我能改革啊,我有一整套的想法。真的,我不騙你。

你能把農村教師的工資問題徹底解決了?

我噎住了,說:工資問題是你們鄉政府的事,我怎麼解決得了?

他問:那“普九”是不是你的事?

“普九”當然是我的事。國家都立法了,教育局還能不管嗎?

那好。你一邊立法要我們普及九年義務教育,一邊又不管教師的吃飯問題,你改的什麼革?你也是當過老師的人,你一個月兩個月不拿工資你也許還覺得怪高尚,讓你半年一年見不著葷腥你還能站得住講台嗎?

我火了,說,你今天陰陽怪氣是跟我談這個事啊?你又不是傻子,這種事咱們兩個說了管用嗎?鳥用不管。

汝坤尷尬了半天,說不是不是,是你先提起來的我才隨便那麼一問。喝酒喝酒。

我已經沒興致喝了。說你究竟有啥事?你給句明白話行不?

汝坤看看手表,又看看牆上,說再等五分鍾,再等五分鍾。

我把筷子一扔站起來要走,說當個破鄉長,又不是當太監,蔫兒成這樣!

汝坤攔著我死活不讓,說是等五分鍾你自己就明白了。五分鍾過去了,汝坤把手抖抖地舉起來摁亮了電視機。

原來是電視台的《焦點》。我瞧瞧汝坤。

汝坤的大嘴巴已然抖起來了。

再往下看可了不得,那個漂亮的女記者正拿著話筒衝鋒槍一樣對著汝坤。

我扭頭看見,汝坤真跟槍彈擊中似的捂著胸口。就好像紅血球排著方隊從他身上突然逃離,一張臉刷一下就白了。然後,越往下聽身子越軟,越矮,然後就慢慢滑下了地。

那女記者問,你知道這樣做加重了農民的負擔嗎?知道。你知道中央是怎麼三令五申的嗎?知道。知道為什麼還要這樣做?然後就是汝坤張著大嘴巴的特寫,好像那個問號被一個噴嚏擋住了,這個噴嚏就永遠也打不出來。

接下來就是主持人慷慨激昂妙語連珠的評論,說些什麼我已經聽不清了。我沒有經過這種陣勢,隻覺著兩腿發軟。

汝坤端在手上的碗啪地摔碎了,叫:騙子,一幫小騙子!

我問,他們怎麼找上你了?

汝坤叫:不公平啊,我回答你了為什麼不播?這些問題我告訴你了,為什麼裝聽不見?他捶著板凳叫:不公平啊!

然後他就嗚嗚地哭開了。

我也是頭一回見到汝坤的哭,一個七尺男兒的號啕大哭。這種哭不是傷心,也不是懊悔,而是一種無可奈何。是一種被捉弄而又無法還手,永遠也說不清楚的悲涼。這種痛苦我也有過。

我問汝坤:你沒什麼事吧?你要不行就躺躺?

飯店老板挺懂事,立馬找來一張折疊床。

汝坤說,我們事先講好的,我如實講他們如實播,他們都答應過的。

我說,你真是,幾十歲的人了又不是幾十斤,這些記者的話還能當真?

汝坤說,我說我是農民的兒子你信不信?

我說,我信。

汝坤說,我說我永遠不會欺壓農民你信不信?

我說,我信。這話也隻有你說我才相信。

汝坤叫道:可是我沒法子啊,我不找農民要找誰要去?我沒法子啊。

不找農民要找誰要,是一句大白話,在基層幹過的都明白。如今農民欠附加欠提留實際上就是欠幹部的工資,隻是話不能這麼說而已。

我也這才明白汝坤的用心,其實他已經感覺到會是個什麼結果。他是寧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所以他的結果隻能是痛哭一場。他有淚也隻能在戰友麵前流。也隻有我才能明白,他不是那樣一種人。汝坤並沒有那麼強大,並不那麼粗糙,他也需要理解,需要支持,需要朋友。可是他已然混到了這個份兒上,此時此刻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無法麵對,跑一百多裏地來痛哭一場!

月又明了,星又稀了,暴雨過去了,心仍蒼涼著。我架著汝坤朝家走,我不能把汝坤一個人扔下。可是我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安慰他。畢竟,我們都是這個時代越活越糊塗的人。

快到家門口時手機響了。許慧說:還在腐啊?都腐到電視上去了還腐!

我脫口就罵,你少放屁我跟你說,我跟汝坤已經到樓下了。

許慧這一驚吃得不小,見著我倆進家了比龜孫都乖,一張烏鴉嘴夾得鐵緊,又是遞毛巾,又是替汝坤脫鞋,還親自扶他上床躺下。

我這才有點不過意了,抽空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說,這才像我老婆。

關上房門,許慧輕聲說,嚇死我了。一看見電視我心就亂跳,以為你們不知道才給你打電話的。

我拉她坐在腿上,親了又親,吻了又吻,什麼話也不想說,什麼事也不願想。還是家好啊,還是自己老婆好啊,這種時候你什麼樣的壓力都忘在腦後了。一時間竟渾身熱了起來,三下兩下就跟剝粽子一樣把許慧剝了個精光。

完事了,許慧趴在耳朵上說,你找個機會把大嘴調回來算了,他當老師比誰不強?受這個罪。我們城關就缺他這樣的。這時候她也沒忘記她是個副校長。

我哼哼著,腦子裏一片空白。

天亮時,許慧才慌慌張張把我推醒,問:大嘴啥時候走的?

汝坤和我的關係確實不一般,幾十年的友誼了。現在叫戰友,在部隊上又叫老鄉。部隊裏稱老鄉是指從同一個地區來當兵的,並不是指的籍貫。事實上汝坤家在農村卻從城市入伍,而我生長在城市卻是由農村來的插隊知青。我那時年輕,生得白白淨淨,能寫新聞報道唱樣板戲,怎麼說都跟汝坤不一樣。汝坤在新兵連裏就得了個大嘴巴的雅號。還給他編了個順口溜:田汝坤田頭站,一張嘴蓋住臉,大叫驢不敢哼,癩蛤蟆圍著轉,日你媽不能看!他嘴巴確實大,就跟笑麵人一樣,笑起來能連上耳朵根。

但汝坤確實與我有著許多共同之處:他是中師畢業不久的小學老師,我是高中畢業不久的插隊知青,平時走得近,說話也比較合拍。也就是說,在我們那個連隊裏,我們倆是最顯眼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了。按說在當時部隊的環境裏,對資產階級的改造任務應該是挨不上的,怎麼講我們的家庭出身、個人曆史也是經過審查的。偏偏我們攤上一位極其認真的指導員,幾乎是從接到花名冊的那一刻起我們倆就已經是改造對象了。

經過兩年多的改造,我們倆無論是軍事技能還是政治思想都不比別人差,我還多次寫通訊報道為連隊贏來榮譽,入黨問題就是解決不了。若說我有點小資情調還有點像,因為我幹農活確實不如人,可人家汝坤在家就是掙十個工分的“整勞力”了,也不行。而那時,入黨、提幹差不多就是所有當兵的最高人生目標了,總不能當幾年兵混個白丁回家,起碼當個黨員日後說起來也好聽一點。

第三年,我們連調到農場,聽到這消息我差不多都要哭出來了。我的腰在戰備施工中受過傷,若是插秧割稻,我就是兩頭勾到一頭去累成死蝦米也是趕不上別人的。汝坤跟我說,你每插一行都要這麼想:插完這一行,黨票就到手了,這樣你才有勁頭。我說,我是沒指望了,黨的大門始終敞開著,可我離那個大門口始終有二百裏。

有一天夜裏站崗,汝坤突然跑出來找我談話,說你這樣就是累死,也是白死,就算追認你了,還有鳥用?那年頭說這種話就夠上反動了,汝坤見我不吭聲,又說,我知道你不會去告狀。汝坤說,我們得想個法子,我們倆這是在競爭啊。我們自以為挺有表現,可人家在一邊偷著樂兒。

競爭這個詞,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第一次和人生實際聯係起來的。我們倆突然意識到,黨的大門盡管是敞開的,可兩個人同時往裏擠也不現實,人家怎麼知道誰改造得更好?你得為人家創造一個比較鑒別的機會。

汝坤是從農村出來的,家境不好,也比我大兩歲,所以要比我成熟得多。他認為壞就壞在指導員身上。他說,這家夥肯定神經有毛病,是個虐待狂。他說我都想好了:退伍的那一天,火車快開了,我就給指導員招手,指導員指導員,指導員笑眯眯地過來了,我啪啦就是一巴掌!他就是氣死也沒用,火車已經開了……

我哈哈大笑。田大嘴還是個很有想像力的人。

我倆後來商量的辦法是:我退出競爭,讓汝坤先上,在農場讓他樣樣得第一;等部隊回到營房了大家都穿上幹淨衣服了,我再打報告要求去喂豬,能喂豬就能寫講用稿,能寫講用稿就能有表現機會。身上髒了思想紅了,腳上臭了靈魂香了,臭了我一個香了全人類……

這些在今天看來頗不真實的言辭在當時也很難說不是一種真實的思想存在,因為在支部大會上我確實心潮澎湃熱淚盈眶。甚至感到像我這樣的“知識分子”,搞髒了自己就是洗刷了自己,醜化了自己其實才真正是證明了自己。至於我們倆為什麼還是同時擠了進來就不得而知了,也許是指導員良心發現了吧。

我沒想到的是,入黨那天晚上我們抒發了很多激情以後,汝坤突然流淚了。汝坤說他對不起黨,也對不起他爹。他對黨隱瞞了真情。

汝坤說,我爹不是病死的,是餓死的。那時入黨有幾條內部掌握的界限,其中一條就是直係親屬中不得有在“三年自然災害”中非正常死亡的。這是個不成文的規定。他有個表哥是部隊的營級幹部,早就寫信提醒過他,教給他一套說辭。

這下我傻眼了。

我當時出自本能的反應就是,如果汝坤去坦白,我們倆都完了。人家會再一次想起知識分子的複雜性,他有問題,我也難保沒有問題。而我父親的一段曆史五幾年就被審查得死去活來。可我又能勸他什麼呢,勸他不要坦白?勸他繼續隱瞞?剛才還壯懷激烈著,轉眼就原形畢露了。

汝坤哭著說,其實我爹真是個好人,騙你我就是這個!我爹不光嘴大,肚子也大,一米八幾的個兒,一頓能吃四斤饃,可他愣是餓死的!

他爹真是一個好人,而且是個非常優秀的共產黨員。身為倉庫管理員,大隊的種糧倉庫離他家隻有十幾步路,而自己卻餓死在自家的門檻上,死的時候倉庫的鑰匙就掛在腰裏。這在今天恐怕是很難想象的。這樣的人可以說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英雄,可他確實是非正常死亡。汝坤有這樣一個了不起的爹,卻讓我們心頭壓上一塊巨石。在以後的日子裏我們很少說話,也很少碰頭,隻有拚命幹活。好在那時我們連隊又奉命轉入山區的戰備施工,勞累可以遮蓋一切。

更想不到的是,十月的一天傳達了中央文件,林彪“自我爆炸”了。來傳達文件的是上級派來的幹部。念完文件,整個冷場了。按那時的慣例,有重要文件傳達以後,一般都是指導員領著大家呼口號。然而這一次指導員臉色慘白,站起來把自己的領章撕了,然後就自己劈劈啪啪抽嘴巴。我們那個指導員,其實自己也是個高中畢業生,而且是非常緊跟的那種“小資產階級”,他的拿手好戲就是講用,因為宣講林立果的“第四個裏程碑”,還得過大軍區的活學活用積極分子。眼看就要提拔了,他也沒想到會栽在這上頭。

以後的日子,又有各種文件的學習,很多年過去了,有一句毛主席的話印象特別深刻:成千上萬的善良的人們是不清楚的。

很多年過去了,汝坤的一句話同樣印象深刻:媽的,老子比他們幹淨得多。

下午,汝坤來了電話,說:我沒事了,你放心吧。

我說,你走也不打個招呼,我們都急壞了。有句話也沒好意思說出口:早晨許慧差點哭出來,說大嘴不會想不開吧?

汝坤卻笑道:我是怕撞見你兩個正幹好事呢。

又說笑幾句,也就算了。其實早上就有消息傳來,行署正在開會研究《焦點》的事,聽說Z縣的縣長書記都發了火,發誓要把提供新聞線索的內奸找出來。既然各級都有這個態度,我料想汝坤也沒有大麻煩,頂多發個通報批評一下了事。很多文章都是這麼做出來的。

去年春節頭上,臘月二十幾,Z縣九個鄉的農民出動了四百輛小四輪,一路浩浩蕩蕩喊叫著去省城上訪。把書記專員嚇得滴尿,攔在橋頭鞠躬作揖什麼醜態都出來了。後來不也不了了之。電視新聞裏反而說,行署一班人深入基層和貧困農民一起歡度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