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鍾都撥快了一個小時,然而白公館裏說:“我們用的是老鍾。”他們的十點鍾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胡琴上的故事是應當由光豔的伶人來扮演的,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唱了,笑了,袖子擋住了嘴……然而這裏隻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台上,拉住胡琴。

正拉著,樓底下門鈴響了。這在白公館是件稀罕事。按照從前的規矩,晚上絕對不作興出去拜客。晚上來了客,或是平空裏接到一個電報,那除非是天字第一號的緊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

四爺凝神聽著,果然三爺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樓來,急切間不知他們說些什麼。陽台後麵的堂屋裏,坐著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們,這時都有些皇皇然。四爺在陽台上,暗處看亮處,分外眼明,隻見門一開,三爺穿著汗衫短褲,摣開兩腿站在門檻上,背過手去,啪啦啪啦撲打股際的蚊子,遠遠的向四爺叫道:“老四你猜怎麼著?六妹離掉的那一位,說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爺放下胡琴往房裏走,問道:“是誰來給的信?”三爺道:“徐太太。”說著,回頭用扇子去攆三奶奶道:“你別跟上來湊熱鬧呀!徐太太還在樓底下呢,她胖,怕爬樓。你還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爺若有所思道:“死的那個不是徐太太的親戚麼?”三爺道:“可不是。看這樣子,是他們家特為托了徐太太來遞信給我們的,當然是有用意的。”四爺道:“他們莫非是要六妹去奔喪?”三爺用扇子柄刮了刮頭皮道:“照說呢,倒也是應該……”他們同時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蘇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條斯理繡著一隻拖鞋,方才三爺四爺一遞一聲說話,仿佛是沒有她發言的餘地,這時她便淡淡地道:“離過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婦,讓人家笑掉了牙齒!”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頭上直冒冷汗,針澀了,再也拔不過去。

三爺道:“六妹,話不是這麼說。他當初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們全知道。現在人已經死了,難道你還記在心裏?他丟下的那兩個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這會子堂堂正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喪,誰敢笑你?你雖然沒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著呢?隨你挑一個,過繼過來。家私雖然不剩什麼了,他家是個大族,就是撥你看守祠堂,也餓不死你母子。”白流蘇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經離了這麼七八年了。依你說,當初那些法律手續都是糊鬼不成?我們可不能拿著法律鬧著玩哪!”三爺道:“你別動不動就拿法律來唬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這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流蘇站起身來道:“你這話,七八年前為什麼不說?”三爺道:“我隻怕你多了心,隻當我們不肯收容你。”流蘇道:“哦?現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錢用光了,你不怕我多心了?”三爺直問到她臉上道:“我用了你的錢?我用了你幾個大錢?你住在我們家,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從前還罷了,添個人不過添雙筷子,現在你去打聽打聽看,米是什麼價錢?我不提錢,你倒提起錢來了!”

四奶奶站在三爺背後,笑了一聲道:“自己骨肉,照說不該提錢的話。提起錢來,這話可就長了!我早就跟我們老四說過——我說:老四,你去勸勸三爺,你們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奶奶的錢哪,沒的沾上了晦氣!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變成了敗家子。回到娘家來,眼見得娘家就要敗光了——天生的掃帚星!”三爺道:“四奶奶這話有理。我們那時候,如果沒讓她入股子,決不至於弄得一敗塗地!”

流蘇氣得渾身亂顫,把一隻繡了一半的拖鞋麵子抵住了下頜,下頜抖得仿佛要落下來。三爺又道:“想當初你哭哭啼啼回家來,鬧著要離婚,怪隻怪我是個血性漢子,眼見你給他打成那個樣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來說:好!我白老三雖窮,我家裏短不了我妹子這一碗飯!我隻道你們少年夫妻,誰沒有個脾氣?大不了回娘家來住個三年五載的,兩下裏也就回心轉意了。我若知道你們認真是一刀兩斷,我會幫著你辦離婚麼?拆散人家夫妻,這是絕子絕孫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兒子的人,我還指望他們養老呢!”流蘇氣到了極點,反倒放聲笑了起來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們窮了,是我把你們吃窮了。你們虧了本,是我帶累了你們。你們死了兒子,也是我害了你們傷了陰騭!”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兒子的衣領,把他的頭去撞流蘇,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來了!就憑你這句話,我兒子死了,我就得找你!”流蘇連忙一閃身躲過了,抓住四爺道:“四哥你瞧,你瞧——你——你倒是評評理看!”四爺道:“你別急呀,有話好說,我們從長計議。三哥這都是為你打算——”流蘇賭氣摔開了手,一徑進裏屋去了。

裏屋沒點燈,影影綽綽的隻看見珠羅紗帳子裏,她母親躺在紅木大床上,緩緩揮動白團扇。流蘇走到床跟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媽。”白老太太耳朵還好,外間屋裏說的話,她全聽見了。她咳嗽了一聲,伸手在枕邊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說道:“你四嫂就是這麼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樣的見識。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四嫂天生的要強性兒,一向管著家,偏生你四哥不爭氣,狂嫖濫賭的,玩出一身病來不算,不該挪用了公帳上的錢,害得你四嫂麵上無光,隻好讓你三嫂當家,心裏咽不下這口氣,著實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濟,支持這份家,可不容易!種種地方,你得體諒他們一點。”流蘇聽她母親這話風,一味的避重就輕,自己覺得好沒意思,隻得一言不發。白老太太翻身朝裏睡了,又道:“先兩年,動拚西湊的,賣一次田,還夠兩年吃的。現在可不行了。我年紀大了,說聲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顧不得你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跟著我,總不是長久之計。倒是回去是正經。領個孩子過活,熬個十幾年,總有你出頭之日。”

正說著,門簾一動,白老太太道:“是誰?”四奶奶探頭進來道:“媽,徐太太還在樓下呢,等著跟您說七妹的婚事。”白老太太道:“我這就起來。你把燈撚開。”屋裏點上了燈,四奶奶扶著老太太坐起身來,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問道:“徐太太那邊找到了合適的人?”四奶奶道:“聽她說得怪好的,就是年紀大了幾歲。”白老太太咳了一聲道:“寶絡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個疙瘩。白替她操了心,還讓人家說我:她不是我親生的,我存心耽擱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攙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兒的新茶葉拿出來,給徐太太泡一碗,綠洋鐵筒子裏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帶來的龍井,高罐兒裏的是碧螺春,別弄錯了。”四奶奶一麵答應著,一麵叫喊道:“來人哪!開燈哪!”隻聽見一陣腳步響,來了些粗手大腳的孩子們,幫著老媽子把老太太搬運下樓去了。

四奶奶一個人在外間屋裏翻箱倒櫃找尋老太太的私房茶葉,忽然笑道:“咦!七妹,你打哪兒鑽出來了,嚇我一跳!我說怎麼的,剛才你一晃就不見影兒了!”寶絡細聲道:“我在陽台上乘涼。”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說,七妹,趕明兒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點,別由著性兒鬧。離婚豈是容易的事?要離就離了,稀鬆平常!果真那麼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幹嗎不離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沒處可投奔的,可是這年頭兒,我不能不給他們劃算劃算,我是有點人心的,就得顧著他們一點,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窮了。我還有三分廉恥呢!”

白流蘇在她母親床前淒淒涼涼跪著,聽見了這話,把手裏的繡花鞋幫子緊緊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針,紮了手也不覺得疼,小聲道:“這屋子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聲音灰暗而輕飄,像斷斷續續的塵灰吊子。她仿佛做夢似的,滿頭滿臉都掛著塵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撲,自己以為是枕住了她母親的膝蓋,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媽,媽,你老人家給我做主!”她母親呆著臉,笑嘻嘻的不做聲。她摟住她母親的腿,使勁搖撼著,哭道:“媽!媽!”恍惚又是多年前,她還隻十來歲的時候,看了戲出來,在傾盆大雨中和家裏人擠散了。她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車窗,隔著一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的陌生人。人人都關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裏,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聽見背後有腳步聲,猜著是她母親來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語。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開口,卻是徐太太的聲音。徐太太勸道:“六小姐,別傷心了,起來,起來,大熱的天……”流蘇撐著床勉強站了起來,道:“嬸子,我……我在這兒再也呆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著我,就隻差明說。今兒當麵鑼,對麵鼓,發過話了,我可沒有臉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實了,不怪人家欺負你,你哥哥們把你的錢盤來盤去盤光了。就養活你一輩子也是應該的。”

流蘇難得聽見這幾句公道話,且不問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先就從心上熱起來,淚如雨下,道:“誰叫我自己糊塗呢!就為了這幾個錢,害得我要走也走不開。”徐太太道:“年紀輕輕的人,不怕沒有活路。”流蘇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沒念過兩句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麼事?”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還是找個人是真的。”流蘇道:“那怕不行。我這一輩子早完了。”徐太太道:“這句話,隻有有錢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資格說。沒錢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頭發當姑子去,化個緣罷,也還是塵緣——離不了人!”流蘇低頭不語。徐太太道:“你這件事,早兩年托了我,又要好些。”流蘇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已經二十八了。”徐太太道:“放著你這樣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什麼。我替你留心著。說著我又要怪你了,離了婚七八年了,你早點兒拿定了主意,遠走高飛,少受多少氣!”流蘇道:“嬸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哪兒肯放我們出去交際?倚仗著家裏人罷,別說他們根本不讚成,就是讚成了,我底下還有兩個妹妹沒出閣,三哥四哥的幾個女孩子也漸漸地長大了,張羅她們還來不及呢,還顧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還等他們的回話呢。”流蘇道:“七妹的事,有希望麼?”徐太太道:“說得有幾分眉目了。剛才我有意的讓娘兒們自己商議商議,我說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來。現在可該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蘇隻得扶著徐太太下樓,樓梯又舊,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響。到了堂屋裏,流蘇欲待開燈,徐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見。他們就在東廂房裏。你跟我來,大家說說笑笑,事情也就過去了,不然,明兒吃飯的時候免不了要見麵的,反而僵得慌。”流蘇聽不得“吃飯”這兩個字,心裏一陣刺痛,硬著嗓子,強笑道:“多謝嬸子——可是我這會子身子有點不舒服,實在不能夠見人,隻怕失魂落魄的,說話闖了禍,反而辜負了您待我的一片心。”徐太太見流蘇一定不肯,也就罷了,自己推門進去。

門掩上了,堂屋裏暗著,門的上端的玻璃格子裏透進兩方黃色的燈光,落在青磚地上。朦朧中可以看見堂屋裏順著牆高高下下堆著一排書箱,紫檀匣子,刻著綠泥款識。正中天然幾上,玻璃罩子裏,擱著琺琅自鳴鍾,機括早壞了,停了多年。兩旁垂著朱紅對聯,閃著金色壽字團花,一朵花托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裏,一個個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離著紙老遠。流蘇覺得自己就是對聯上的一個字,虛飄飄的,不落實地。白公館有這麼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裏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過了一千年。可是這裏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與無聊。流蘇交叉著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頸項。七八年一眨眼就過去了。你年輕麼?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裏,青春是不希罕的。他們有的是青春——孩子一個個的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這一代便被吸到朱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裏去,一點一點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蘇突然叫了一聲,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衝衝往樓上爬,往樓上爬……上了樓,到了她自己的屋子裏,她開了燈,撲在穿衣鏡上,端詳她自己。還好,她還不怎麼老。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瓷,現在由瓷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下頜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的窄,可是眉心很寬。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陽台上,四爺又拉起胡琴來了。依著那抑揚頓挫的調子,流蘇不由得偏著頭,微微飛了個眼風,做了個手勢。她對著鏡子這一表演,那胡琴聽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簫琴瑟奏著幽沉的廟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幾步,又向右走了幾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拍。她忽然笑了——陰陰的,不懷好意的一笑,那音樂便戛然而止。外麵的胡琴繼續拉下去,可是胡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的忠孝節義的故事,不與她相幹了。

這時候,四爺一個人躲在那裏拉胡琴,卻是因為他自己知道樓下的家庭會議中沒有他置喙的餘地。徐太太走了之後,白公館裏少不得將她的建議加以研究和分析。徐太太打算替寶絡做媒說給一個姓範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礦務上有相當密切的聯絡,徐太太對於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認為絕對可靠。那範柳原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華僑,有不少的產業分布在錫蘭馬來亞等處。範柳原今年三十三歲,父母雙亡。白家眾人質問徐太太,何以這樣的一個標準夫婿到現在還是獨身的,徐太太告訴他們,範柳原從英國回來的時候,無數的太太們急扯白臉的把女兒送上門來,硬要□〔左“提手”右“亞”〕給他,勾心鬥角,各顯神通,大大熱鬧過一番。這一捧卻把他捧壞了。從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由於幼年時代的特殊環境,他的脾氣本來就有點怪僻。他父母的結合是非正式的。他父親有一次出洋考察,在倫敦結識了一個華僑交際花,兩人秘密地結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點風聞。因為懼怕太太的報複,那二夫人始終不敢回國。範柳原就是在英國長大的。他父親故世以後,雖然大太太隻有兩個女兒,範柳原要在法律上確定他的身份,卻有種種棘手之處。他孤身流落在英倫,很吃過一些苦,然後方才獲得了繼承權。至今範家的族人還對他抱著仇視的態度,因此他總是住在上海的時候多,輕易不回廣州老宅裏去。他年紀輕輕的時候受了些刺激,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嫖賭吃著,樣樣都來,獨獨無意於家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說:“這樣的人,想必是喜歡存心挑剔。我們七妹是庶出的,隻怕人家看不上眼。放著這麼一門好親戚,怪可惜了兒的!”三爺道:“他自己也是庶出。”四奶奶道:“可是人家多厲害呀,就憑我們七丫頭那股子傻勁兒,還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個大女孩子機靈些,別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識大體!”三奶奶道:“那似乎年紀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喲!你不知道,越是那種人,越是喜歡年紀輕的。我那個大的若是不成,還有二的呢。”三奶奶笑道:“你那個二的比姓範的小二十歲。”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顏厲色地道:“三嫂,你別那麼糊塗!護著七丫頭,她是白家的什麼人?隔了一層娘肚皮,就差遠了。嫁了過去,誰也別想在她身上得點什麼好處!我這都是為了大家好。”然而白老太太一心一意隻怕親戚議論她虧待了沒娘的七小姐,決定照原來計劃,由徐太太擇日請客,把寶絡介紹給範柳原。

徐太太雙管齊下,同時又替流蘇物色到一個姓薑的,在海關裏做事,新故了太太,丟下了五個孩子,急等著續弦。徐太太主張先忙完了寶絡,再替流蘇撮合,因為範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館裏對於流蘇的再嫁,根本就拿它當一個笑話,隻是為了要打發她出門,沒奈何,隻索不聞不問,由著徐太太鬧去。為了寶絡這頭親,卻忙得鴉飛雀亂,人仰馬翻。一樣是兩個女兒,一方麵如火如荼,一方麵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實讓人難堪。白老太太將全家的金珠細軟,盡情搜刮出來,能夠放在寶絡身上的都放在寶絡身上。三房裏的女孩子過生日的時候,幹娘給的一件累絲衣料,也被老太太逼著三奶奶拿了出來,替寶絡製了旗袍。老太太自己曆年攢下的私房,以皮貨居多,暑天裏又不能穿皮子,隻得典質了一件貂皮大襖,用那筆款子去把幾件首飾改鑲了時新款式。珍珠耳墜子,翠玉手鐲,綠寶戒指,自不必說,務必把寶絡打扮得花團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爺,三奶奶,四爺,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寶絡輾轉聽到四奶奶的陰謀,心裏著實惱著她,執意不肯和四奶奶的兩個女兒同時出場,又不好意思說不要她們,便下死勁拖流蘇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車黑壓壓坐了七個人,委實再擠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兒金枝金蟬便慘遭淘汰。他們是下午五點鍾出發的,到晚上十一點方才回家。金枝金蟬哪裏放得下心,睡得著覺?眼睜睜盼著他們回來了,卻又是大夥兒啞口無言。寶絡沉著臉走到老太太房裏,一陣風把所有的插戴全剝了下來,還了老太太,一言不發回房去了。金枝金蟬把四奶奶拖到陽台上,一疊連聲追問怎麼了。四奶奶怒道:“也沒看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親,要你這樣熱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來,柔聲緩氣說道:“你這話,別讓人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衝著流蘇的房間嚷道:“我就是指桑罵槐,罵了她了,又怎麼著?又不是千年萬代沒見過男子漢,怎麼一聞見生人氣,就痰迷心竅,發了瘋了?”金枝金蟬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三奶奶做好做歹穩住了她們的娘,又告訴她們道:“我們先去看電影的。”金枝詫異道:“看電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著奇怪,專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裏,什麼也瞧不見,後來徐太太告訴我說都是那範先生的主張,他在那裏掏壞的。他要把人家擱在那裏擱個兩三個鍾頭,臉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親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據我看來,那姓範的始終就沒有誠意。他要看電影,就為著懶得跟我們應酬。看完了戲,他不是就想溜麼?”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兒的話,今兒的事,一上來挺好的,要不是我們自己窩兒裏的人在裏頭搗亂,準有個七八成!”金枝金蟬齊聲道:“三媽,後來呢?後來呢?”三奶奶道:“後來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塊兒去吃飯。他就說他請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飯就吃飯,明知道我們七小姐不會跳舞,上跳舞場去幹坐著,算什麼?不是我說,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麵跑跑的人,聽見姓範的吩咐汽車夫上舞場去,也不攔一聲!”三奶奶忙道:“上海這麼多飯店,他怎麼知道哪一個飯店有跳舞,哪一個飯店沒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爺是個閑人哪,他沒那麼多的工夫去調查這個!”金枝金蟬還要打聽此後的發展,三奶奶給四奶奶幾次一打岔,興致索然。隻道:“後來就吃飯,吃了飯,就回來了。”

金蟬道:“那範柳原是怎樣的一個人?”三奶奶道:“我哪兒知道?統共沒聽見他說過三句話。”又尋思了一會,道:“跳舞跳得不錯罷!”金枝咦了一聲道:“他跟誰跳來著?”四奶奶搶先答道:“還有誰,還不是你那六姑!我們詩禮人家,不準學跳舞的,就隻她結婚之後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爺學會了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問你,說不會跳不就結了?不會也不是丟臉的事。像你三媽,像我,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活了這半輩子了,什麼世麵沒見過?我們就不會跳!”三奶奶歎了口氣道:“跳了一次,還說是敷衍人家的麵子,還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蟬聽到這裏,不禁張口結舌。四奶奶又向那邊喃喃罵道:“豬油蒙了心!你若以為你破壞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地歇了這個念頭!人家連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會要你這敗柳殘花?”

流蘇和寶絡住著一間屋子,寶絡已經上床睡了,流蘇蹲在地下摸著黑點蚊煙香,陽台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這一次卻非常的鎮靜,擦亮了洋火,眼看著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中搖擺著,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的一聲吹滅了它,隻剩下一截紅豔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把燒焦的火柴丟在煙盤子裏。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無論如何,她給了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他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完了麼?早哩!她微笑著。寶絡心裏一定也在罵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一點賤。

範柳原真心喜歡她麼?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隻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掛著她脫下來的月白蟬翼紗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摟住了長袍的膝部鄭重地把臉偎在上麵。蚊香的綠煙一蓬一蓬浮上來,直熏到她腦子裏去。她的眼睛裏,眼淚閃著光。

隔了幾天,徐太太又來到白公館。四奶奶早就預言過:“我們六姑奶奶這樣的胡鬧,眼見得七丫頭的事是吹了。徐太太豈有不惱的?徐太太怪了六姑奶奶,還肯替她介紹人麼?這就叫偷(又鳥)不著蝕把米。”徐太太果然不像先前那麼一盆火似的了,遠兜遠轉先解釋她這兩天為什麼沒上門。家裏老爺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切順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個一年半載的,所以她這兩天忙著打點行李,預備陪他一同去。至於寶絡的那件事,姓範的已經不在上海了,暫時隻得擱一擱,流蘇的可能的對象姓薑的,徐太太打聽了出來,原來他在外麵有了人,若要拆開,還有點麻煩。據徐太太看來,這種人不甚可靠,還是算了罷。三奶奶四奶奶聽了這話,彼此使了個眼色,撇著嘴笑了一笑。

徐太太接下去攢眉說道:“我們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遠水救不著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夠到那邊去走一趟,倒許有很多的機會。這兩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說是人才濟濟。上海人自然是喜歡上海人,所以同鄉的小姐們在那邊聽說是很受人歡迎。六小姐去了,還愁沒有相當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來揀揀!”眾人覺得徐太太真是善於辭令。前兩天轟轟烈烈鬧著要做媒,忽然煙消火滅了,自己不得下場,便故作遁辭,說兩句風涼話。白老太太便歎了口氣道:“到香港去一趟,談何容易!單講——”不料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斷了她的話道:“六小姐若是願意去,我請她。我答應幫她的忙,就得幫到底。”大家不禁麵麵相覷,連流蘇都怔住了。她估計著徐太太當初自告奮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時仗義,真心同情她的境遇。為了她跑跑腿尋尋門路,治一桌酒席請請那姓薑的,這點交情是有的。但是出盤纏帶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費不貲。為什麼徐太太平空的要在她身上花這些錢?世上的好人雖多,可沒有多少傻子願意在銀錢上做好人。徐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難不成是那範柳原的詭計?徐太太曾經說過她丈夫與範柳原在營業上有密切接觸,夫婦兩個大約是很熱心地捧著範柳原。犧牲一個不相幹的孤苦的親戚來巴結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蘇在這裏胡思亂想著,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成呀,總不能讓您——”徐太太打了個哈哈道:“沒關係,這點小東,我還做得起!再說,我還指望六小姐幫我的忙呢。我拖著兩個孩子,血壓又高,累不得,路上有了她,凡事也有個照應。我是不拿她當外人的,以後還要她多多費神呢!”白老太太忙代流蘇客氣了一番。徐太太掉過頭來,單刀直入地問道:“那麼六小姐,你一準跟我們跑一趟罷!就算是去逛逛,也值得。”流蘇低下頭去,微笑道:“您待我太好了。”她迅速地盤算了一下。姓薑的那件事是無望了。以後即使有人替她做媒,也不過是和那姓薑的不相上下,也許還不如他。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家蕩產,第一個領著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範柳原,出淨她胸中的這一口惡氣。

她答應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內就要動身。流蘇便忙著整理行裝。雖說家無長物,卻也忙亂了幾天。變賣了幾件零碎東西,添製了幾套衣服。徐太太在百忙之中還騰出時間來替她做顧問。徐太太這樣籠絡流蘇,被白公館裏的人看在眼裏,漸漸的也就對流蘇發生了新的興趣。除了懷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顧忌,背後嘀嘀咕咕議論著,當麵卻不那麼指著臉子罵了,偶然也還叫聲“六妹”,“六姑”,“六小姐”,隻怕她當真嫁到香港的闊人,衣錦榮歸,大家總得留個見麵的餘地,不犯著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帶著孩子一同乘車來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隻荷蘭船的頭等艙。船小,顛簸得厲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雙雙睡倒,吐個不休,旁邊兒啼女哭,流蘇倒著實服侍了他們幾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機會到甲板上去看看海景。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裏,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衝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流蘇想著,在這誇張的城裏,就是栽個跟頭,隻怕也比別處痛些,心裏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忽然覺得有人奔過來抱住她的腿,差一點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驚,再看原來是徐太太的孩子,連忙定了定神,過去助著徐太太照料一切。誰知那十來件行李與兩個孩子,竟不肯被歸著在一堆,行李齊了,一轉眼又少了個孩子。流蘇疲於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