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在今年夏天琳達就回國來過了三個星期的快樂的探親假。
姑媽沒有孩子,可是家裏十分熱鬧,總是有人來訪,不是他們的學生,就是他們學生的學生。客人稱姑媽為陸老,稱姑爹為耿老。對著客人,姑媽總是摟著她的肩膀,親昵地向她的學生介紹說:“這是陸琳達,我的侄女,從美國回來探望我們的。”於是,這些中、青年人就十分熱情地過來同她談話,還誇她的普通話說得地道,不像是一個久居在外國的人。姑媽還請她的學生們帶她去看一些新鮮的事物,說:“你一定會常回來的,名勝古跡是常存不變的,不過每年會修繕得更完整美好一些,還是去看看一些新的工廠、農村、個體專業戶吧,可以對照出祖國不斷地發展和進步的情況。”於是琳達在同他們一同參觀訪問的時候,總仔細寫下一些筆記,同時她也小心地問了一些她認為不能問的話,比如:十年動亂中,她姑媽姑爹到底受了折磨沒有,“文化大革命”還會不會重來?她驚奇地發現這些答話的人都十分自然、樂觀而坦率。他們說,她姑媽和姑爹也和其他的老知識分子一樣,挨了批鬥,住了牛棚,下了幹校,但他們一直都很穩靜,很樂觀,認為這一切違背了正常的人情物理的事,黨和人民不會容忍的,必然很快就會消滅,他們也就這樣地挺過來了。至於“文化大革命”,他們認為決不會再重複了,因為中國人民受的“文化大革命”的苦太重太深了,他們正在展翅起飛,決不會讓這個妖魔再綁住翅膀。這些談話和同年輕人一起的遊覽,都使她對祖國更加了解和喜愛。但是她以為最愜意的還是同姑媽姑爹在家裏閑談的時光。姑媽常常提到母親同父親的結合,正是她給牽的線。因為她同母親是最知心的同學。談起她母親在美國時的寂寞和抑鬱,姑媽就有些激動,說:“當初你們要和我們一同回國就好了,你父親也太……”這時姑爹就輕輕地拍著姑媽的手背,微笑著說:“過去的事了,還說它做什麼?琳琳,你今天打算到哪裏去玩?”談這些舊話的時候,大半在早晨,大家吃著早飯:麵包、雞蛋和稀粥、醬菜,一吃就是大半個鍾頭,比起琳達自己在美國家裏,匆忙地喝過一杯咖啡,就開車走上高速公路,去趕上圖書館的早班,要悠閑得多了。晚上呢,姑媽家的老阿姨會給她做出種種在國外永遠也吃不到的好菜。沒有客人的時候,姑媽又和她談著許許多多她小時候的故事,然後把她送上床,蓋上毛巾被,在她臉上親一下,輕輕地掩上門出去。這時她總想起母親,想起: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又想起自己曾寫過的短詩“等望”的末一節
我飲盡青天和夕陽的光彩和草兒一樣不複感到孤單
飛機上的回想仍在繼續,一隻扶上她的肩膀的手,把她從沉思默憶中驚醒過來,睜眼看時,原來是一個黃發藍睛的中年婦女,她笑著說:“劉太太,您也到中國旅行來了!”這個很眼熟的女人,大概是常到圖書館來找中國資料的,但是記不起姓名了,琳達就也笑著說:“我是來探親的,您在中國玩得好嗎?”這時,這個“什麼太太”又已經回頭去和別人說話了。
飛機不知何時又鑽出了雲層,往下看時,是碧波粼粼的大海,是把中國和美國間隔開來的太平洋吧?剛才一聲“劉太太”,把她又喚回到太平洋的另一邊,她居住了三十年的“家”!
琳達捏著手裏微溫的、浸透了兩個小時以前離開姑媽時流下的熱淚的手絹,堅強的姑媽居然也哭了,沒有說出一句話。倒是姑爹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說:“你不是一個兩頭夠不著的邊緣人,你是一座橋,兩頭的橋腳都踏在很堅實的土地上,你要讓橋兩邊的人們,不斷地往來在這座橋上,交流著兩國的文化和感情……”這幾句話在琳達耳邊鳴鍾般地震響著!
琳達忽然不再難過了,她抻了抻衣服,挺起胸來坐直了,“我是一座橋!”她低低地對自己說。
1984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