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哥沒有理我,隻找出一套《蝴蝶夫人》的唱片放在唱盤上開起來,自己靠著牆兩臂交叉地坐著,眼睛直望前方,像是在聽,又像是在想,一動也不動。
我在一旁激動地站著——時間過得慢極了!
客廳裏忽然傳來一個拳頭打在紙本上的聲音,一個重濁的啞聲喊:“拿原子彈炸死他們!這些毛澤東的鬼孩子們!”祥哥霍地站了起來,臉色鐵青。我趕緊走到簾縫裏往外看,那個要拿原子彈炸死我們的,是八十五軍醫院的院長牛金上校。
他滿臉通紅,手裏舉著一本雜誌,封麵上是一個巨人的頭像,頭像後麵跟著密密層層的波浪式的人流。一個短胡子的記者,端著酒杯,嚼著滿嘴的東西,走過來微笑地說:“毛澤東的鬼孩子們,可不怕原子彈嗬!我親眼看見過他們那拚命勁兒!”
另一個穿著敞領襯衫黃短褲的記者,也走過來說:“院長先生,你研究過他們身上帶的那白粉沒有?據說是迷魂藥,吃了就會不顧死活地往前衝,比我們孩子們用的海洛因強多了!”牛金瞪著通紅的眼睛,說:“什麼迷魂藥?他們是沒有感覺的野蠻人!”這時我身後砰的一聲,祥哥把留聲機的蓋子關上了,他對回過頭去的我,用發抖的幾乎是低吼的聲音說:“你聽見沒有?這時候還有人跑到美國去,就是最……最沒出息的!”
他說著一下子就竄出門外去了。
我氣得愣在那裏,我不氣祥哥,我氣我那沒有出息的爸爸和媽媽!
站了一會,我茫然地走出去。母親正和威康斯太太坐在小桌旁邊。這個每個酒會必到,每到必醉的美國女人,這時已經喝得半醉了。麻黃色的亂發垂在塗著厚粉的額前,口紅已經褪色了。她一手端著酒杯,一手夾著半截紙煙,對母親比劃著說,“告訴你,在美國會把你累死,除非你是百萬富翁。
在東京多舒服嗬。日本下女多好,多聽話,什麼都替你做。我都發愁明年我們回國去怎麼過日子。要能把這些下女們像行李一樣捆起帶走多好……”她歪歪斜斜地做著捆人的姿勢,一杯酒全潑在桌子上了。她斜著眼對我遞過空杯子來:“好孩子,給我到你姑父那邊拿一杯威士忌梳打吧。”等我替她取了酒來回頭要走的時候,她卻把我抓住了,說:“謝謝你——你不是才十三歲嗎?都快有你母親高了。你一到了美國,喝了我們的濃牛奶,你就會長的更快。等我明年回去看你的時候,你該抹上口紅,穿上高跟鞋,交上男朋友了!”我就像讓她打了一個嘴巴似的,使勁地掙脫了,氣促地說:“我永遠也不會抹上口紅……”我一口氣跑到門外去,後麵是梟鳥似地磔磔的笑聲:“中國女孩子臉皮真薄,一說交男朋友就羞得那樣子!”
我不想去找祥哥,我也更不想進展,我在院子裏找到了自己的車子,坐到車子裏去。我腦子裏風車似地在轉:夠了,這就是我的前途!“搽上口紅,穿上高跟鞋,交上男朋友”,“野蠻人”,“沒出息”……客廳裏燈光零亂,聲音嘈雜,侍者同下女們通過院子,在客廳和廚房門口匆匆地進進出出。我聽見他們咕噥著低聲地詛咒:“每次都得躺倒幾個人,都醉死完事!”
最後,天色大黑了,這些醉鬼們才拖著拉著地、一溜歪斜地出來上了車,一撥一撥地走了。我聽見姑姑在叫我,找我。接著父親和母親、姑姑都出來了,姑父跟在後麵也喝得醉醺醺的。父親開了車門探頭進來,看見了我,就回頭對姑姑笑說:“找到了,這孩子這些日子怪得很——你們進去吧,我們走了。”
一路上父親開著車,母親默默地坐在他旁邊,我們誰也沒有開口。
到了家,林先生的破車子已經停在門前了。我不大喜歡林先生,他是台灣籍的華僑,我們的下女說他是搞黑市的。他每次來總帶走我們攢下的幾瓶洋酒、幾罐咖啡或是幾包白糖,來的時候也總是鬼鬼祟祟地同父親在書房裏關著門說話,也許是算黑市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