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1 / 2)

梁裁縫出事以後,李蘭珍像變了一個人。以前她從街上走過,人們老遠就可以聽見她“嘎嘎”的笑聲,後來她成了一個安靜的、有些羞怯的人。

人們偶爾問起她的那根手指,李蘭珍就會把那根令人驚駭的手指伸給人看一陣,接著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它收回來藏到掌心裏去,良久才遲疑地說:“我們裁縫麼……”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目光就像被打了一樣散開來,又空洞又迷茫。

她在孩子身上倒是比以前用心。梁小民在學校打了架,李蘭珍關了大門,用竹掃把劈頭蓋臉地打他,邊打邊聲淚俱下地罵:“我叫你不學好!”她的女兒小蚊很乖巧,雖說還小,但照樣可以把一隻腳尖繃直了站在窗前踩縫紉機,無師自通地軋鞋墊、補襪子、在棉布褲子上打很方正的補丁。

李蘭珍坐在小竹椅上跟街坊們扯白話,人們冷不丁地問到一個老問題:裁縫幹嘛承認自己是強奸呢?見李蘭珍仿佛受到意外一擊似的把頭縮進肩膀裏,窘惑地拿拳頭在膝蓋上擦來擦去,小蚊就隔窗一笑,脆生生地說:“糊塗東西,活膩了唄!”神情活脫是以前那個李蘭珍——眾人於是都笑了。

我外婆找李蘭珍扯布做老衣,回來後對街坊說,蘭珍這孩子,怕是毀了,三尺布扯出三尺半來,眼神比鄧伯還差些。就有人說,蘭珍要是機警點,裁縫也不得呷這麼老大的虧。還有人說,裁縫這個人,還真是有情義,要不葉紅梅怎麼過得了這一關?

西街的福娘提起遠走高飛的葉紅梅,發狠地說:“未必她在大城市裏就吃得下、睡得著?”

我家所在的小巷叫禦鑾巷,巷口有棵高大的泡桐樹,我外婆她們說這番話時就坐在泡桐樹底下。已是裁縫死後的第n個夏天了,蟬鳴聲聲、樹影斑駁,一如從前。時間就是這樣,總是快得超出我們的想象。

有一年春天,雨水特別多,涔水鎮在整個三月都浸在濛濛細雨裏。我家的後窗就對著涔水河,隔窗就可以看見河對岸大片的農田,還有農田盡頭一抹黛青色的山。三月豐沛的雨水給人帶來多少歡樂啊!我趴在窗台上,看著河邊灘地上鉛筆畫一般纖細的柳枝在雨中一日日豐潤起來,直至變成翠軟的一團綠霧。時常有戴著鬥笠、穿著蓑衣的農人牽了耕牛遠遠地從河岸上走過,牛偶爾的一聲長哞聽上去像句詩一樣。稻田裏的紫雲英怯怯地開著紫紅色的小花,雨霧中有著令人驚豔的幹淨的美。我哥哥和梁小民等一群半大男孩子日日不知疲倦地在河邊和稻田的月口處梭巡,伺機捕撈逆水而行的肥美的鯽魚。涔水鎮家家戶戶的廚房裏都充滿了蔥燒鯽魚的香味。

我很享受在後窗看到的一切,美好寂寥的景致讓我沉醉。那一年小鎮上的女孩愛上了一種新的遊戲,她們把含苞待放的野薔薇和剛抽出嫩葉的竹枝摘下來,去掉竹枝的嫩葉,把薔薇的花蕾插進去,做成奇怪而妖豔的花枝。有時她們人手一束,嘰嘰喳喳成群結隊地從後窗經過,她們被細雨打濕的頭發又黑又亮,像綢子一樣。有一回,我看見葉紅梅和梁裁縫相繼經過後窗回到小鎮,葉紅梅撐著白色的自動傘,她過去後約有一炷香的功夫,梁裁縫也披著透明的塑料雨披從同一個方向過來,細雨彙集,刷洗著雨披上青草的汁液。盡管他們是在不同的時刻經過後窗,盡管梁裁縫手裏還拎著一條串滿了鯽魚的柳枝,但他們同樣輕快的腳步、幹淨的麵容,使我把他們納入到同一副畫麵裏來,讓那些拿著妖豔花枝的小女孩簇擁著他們,並把他們當做兩個喜悅的人收藏在我的記憶裏。

天快要黑下來的時候,後窗的世界更是神秘得令人心跳:夜在沙沙的雨聲中漫步而來,它的黑紗似的翅膀慢慢掩蓋了一切,被紫雲英的花朵裝點的稻田像盞漸漸熄滅的彩燈默默隱入黑暗……就是在這樣一個黑夜驅趕白天的時刻,有一次我竟看見過死去多年、我從未謀麵的外公在夜幕四合下的河岸上走過,他穿著藏青色的長衫,撐著桐油紙傘,神情寂寥、腳步茫然、躊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