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高溫。在郵局對麵的馬路上出現兩個乞丐,一男一女,都是孩子,男的年齡更小些。不知道他們是怎樣來的,看到的時候就是女孩跪在地上,還穿著校服,前麵寫著一溜整齊的粉筆字,是他們的身世。男孩躺在女孩身側,沒有手,兩隻胳膊像光禿禿的樹樁,伸向空中。女孩前麵有一個喇叭,不停地唱《愛的奉獻》。這樣的乞丐應該是比較職業化的,剛開始沒有怎樣在意。但每天都看見,看見的都是這個姿態,像一組雕塑。尤其那個男孩,躺在那兒一下都不動,死了一樣,連眼皮都不眨,嘴都不動。氣溫大概快四十度,石板馬路摸上去都燙手,從來沒有見他們吃東西喝水。我從開始鄙夷這兩個孩子到同情佩服起他們,即使他們是騙子,這樣堅持,我也甘心被騙。我把五十元錢遞給那個女孩,她低聲說,謝謝。那個男孩還是一動不動。我有些恐慌,好像自己做錯了事,趕忙逃開。過了一會兒,又把兩瓶水和一袋麵包放他們麵前。以後,每天路過這兒,我都放一瓶水。過了些日子,他們不見了,我鬆口氣,又覺得很難過。
隨著缺水,停電也頻繁起來。電力公司說檢修。每次一檢修就是一整天,晚上十點多還不送電。一停電,街上的人更多了。到晚上,每個夜市攤前坐滿了人,攤子上都點白色的蠟燭,在風中搖搖晃晃,把吃飯喝酒的人影子一下拉長又一下縮短,每個人都看不清麵目,像牽線的木偶。街上還是堵車,汽車開著雪亮的大燈,使勁摁著喇叭,誰也不讓誰。像發情季節的動物,使勁吼叫。
進入七月,還是沒有雨。上邊讓防汛。人們說,防個奶奶的熊,來點雨才好。
快八月的時候,一天下午四點多,天突然黑了,風大的像到了冬天。電閃雷鳴,雨來了。雨像懸掛起來的河流,人們還沒有怎樣準備,街上已到處都是水。地上的水和天上的水都在流著。我們單位院子裏馬上積滿了水,一些花花綠綠的拖鞋和西瓜漂了進來。很快,水漫過台階,進了樓道。人們趕忙堵水。不知道拿什麼堵,院子裏鋪滿了石板、水泥,摳不出一點土。我想起馬蘭說過,金生水。什麼生土呢?
防汛指揮組的電話來了,要我們馬上出發。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水裏,看到整個世界汪洋一片。走到以前拾廢品的那個人的小房子那兒,我慶幸它已經拆了。水嘩嘩流著,憋了半年的雨一下子倒了出來。閃電一個接著一個,把世界弄成慘白的,又拋入黑暗,像進入地獄。泥巴和磚塊壘的小房子有幾個已塌在水裏,周圍圍著些哭喊的人在水裏往出搶東西。我們拉著他們往城市的高處走。那些新蓋的樓防盜樓門緊閉,像一座座碉堡。我們不知道該把人往哪兒領,這個地方曆史上也沒有過洪災,每年抗洪隻是開幾個會,發些文件,對於抗洪人們沒有一點經驗。根據依賴心理,隻好往政府大樓走。露過吊橋的時候,洪水咆哮著幾乎要撲上來,水中有一輛汽車打著滾卻怎樣也鑽不出橋洞。多年淤下的垃圾堵住了河道。有哭喊聲和呼救聲從河的上遊隱隱傳來。好不容易到了政府大院,發電機嗡嗡響著,指揮部燈火通明。樓道裏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領導發下死命令,每個單位包一片住宅區,務必不能發生死人的事情。又有消息傳來,山上的幾個尾礦壩開了,人們都有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又仿佛是一種意料到的結果,老虎終於下山了。我和單位上的人又走在大雨裏,街上到處都是熄火的車,趴在那兒像一頭頭僵死怪物,攔住路,攔住水,使本來就設施不完善的排水係統更家操蛋,街上的水位不斷上漲,人們對這些車從來沒有這樣憤怒。四周漆黑一片,手電昏黃的光照在水麵上像給奔騰的水流蓋上一個個印章。我們都有種走在世界末日的感覺。這時,頭頂上傳來嗡嗡的聲音,大家抬頭,看到一閃一閃紅色的小燈。有人說,私人小飛機。操!疲憊不堪中,我們接近了那片住宅區。水麵上漂著衣服、床板、洗臉盆等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呼救聲和哭喊聲。
“救上人,往哪兒弄呢?”有人大聲問?
“去城牆上!”一道閃電,世界又是慘白一片,接著是震耳的雷鳴。
我沒有說話,但我清清楚楚聽到了“去城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