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甄英蓮魂斷返故鄉,賈寶玉情傷歸舊地(1)(1 / 2)

話說迎春懷悲作辭歸去之後,邢夫人全不在意,不過是情麵塞責而已。倒是王夫人撫養了一場,委實感傷,因偷在房中灑淚悲歎一回。一時愁悶無聊,便起身往薛姨媽處說話去了。誰知薛姨媽這裏亦是悲風慘霧,原來香菱的血癆之症,已病入膏肓。此時已然奄奄欲絕,眼前忽明忽暗的不能認人了。大夫說,不過就是熬時辰了。薛姨媽慌手忙腳的,惟有垂淚。一麵又罵薛蟠。薛蟠卻因近日和金桂連番賭氣,躲出門去多少天不曾回來了。薛姨媽因拉著寶釵的手,一行數落,一行流淚。同喜、同貴、鶯兒、臻兒,並一班婆子侍立在一旁,無不悲傷淚下。寶釵當下早把薛姨媽勸進裏屋去了,又恐他太過傷心,囑小丫頭子們好生服侍,又悄悄的命臻兒等趕早收拾好香菱的衣物,以免臨時慌亂,便也忙跟進去安慰他母親去了。王夫人這裏走進門來,見眾人一派悲啼,深為駭異。

一時薛姨媽見了他,越發哽哽咽咽起來,半日,拭著淚說:“好好的香菱丫頭,就這麼不中用了!”王夫人驚的半晌無言,忙問是什麼病,又問薛蟠。薛姨媽才和他說了幾句話,隻聽見金桂那邊屋子裏又是打人罵狗,又是殺雞掀房的轟轟亂嚷起來。王夫人一向耳聞金桂驕霸豪橫,但究竟怎麼個厲害,倒也不詳知。因不免安慰了薛姨媽一會子,親自移身前來。

這金桂正因薛蟠一去數日不歸,把他撇的孤孤零零,成日裏怨聲沸天,隻不絕口的亂罵:“缺德短命無行薄情的,禽獸不如!皇天斷不佑你!”更兼寶蟾成了薛蟠之妾後,意氣又不比從前,以至於敢跟自己頂嘴犯舌,漸次又要成精作耗的挾製起他來,自己這裏不痛快,才罵一句,那寶蟾便能跳在半天裏大嚎大喊;把他慪的性起,剛伸手要打,寶蟾便撞翻桌椅,尋死跳井的潑天大鬧,半點不讓。又見寶釵母女連日因香菱之病,百般請醫調治,心裏眼裏全然沒他,著實又氣又恨,早已四處湊成一股胡愁海恨。不期今日聽聞香菱命在垂危,合家上下的婆子、丫鬟,盡皆跑去寶釵母女麵前忙著獻勤兒去了,直把他氣得悶昏昏無處發泄。好容易在院子裏尋見兩個婆子,忙一口喝住,命他們速速殺雞宰鴨,烹羊戕豬,又值寶蟾進來回話,那知兩個都沒好氣,當下犯顏嘶嚷起來。金桂恨得牙癢,正欲借著機會,拿寶蟾作醒酒湯兒,痛出惡氣,竟一眼看見幾個丫鬟簇擁著王夫人走進來,少不得另換上一副顏麵出來,飛去接住,款款的請過安,行罷禮,殷殷勤勤敘了寒溫。寶蟾便趁著機會走開了。王夫人見他眉眼水秀,舉止得度,身上瑟瑟珠翠,上下燦爛芳馥。心內十分駭異。遲疑了半日,方問:“我才剛在寶丫頭的房裏,聽見這邊屋子裏亂哄哄的,不知出了什麼情況,所以白過來看看。”

金桂一聽如此說,不由歎氣哀聲,愁著眉說:“這讓我如何說給姨媽聽呢?”因傾心吐膽,敘了一回。口內全是自怨自錯。王夫人越發詫異。半日,那金桂低著眉,垂了頭,欲言不語幾次,眼中忽然撲簌簌滾下淚來,換了副腔調道:“皆因我年輕,向來總是婦人的見識,隻一味癡心想要攏住姑爺的心,當初雖說還在新婚,隻因他心上喜歡,我想也沒多想就把陪房丫頭給他收了房。在我的本意,原是可以多一個人彼此合心合意的諫勸姑爺,謹慎世務,保養身子,才算不失大禮。誰知寶蟾這丫頭偏最是好勝要強的,自認為是我的陪房丫頭,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也是有的。起先,我隻當是先前有人使魘魔法,治的我生了一場大病,他和香菱兩個混賴,因而不睦。誰知竟是寶蟾這丫頭太促狹,處處嫌恨香菱,得著機會就在姑爺跟前掐尖要強,煽風點火。我們姑爺那人姨媽您還不知道?最是一個喜新棄舊的,耳朵根子又軟,有一次聽了寶蟾的歹話,把個香菱拉過來,不分青紅皂白打了個半死。我實在看不過,才罵了寶蟾兩句,他就尋死撞牆的大鬧起來了,吵嚷的上上下下,合府親戚們無人不知,無人不笑,我們姑爺還把他護在裏頭。我實在氣不過,才和姑爺分辯了幾句,就讓我婆婆趕過來迎頭痛罵了一頓,說我吃醋撚酸容不得人。”

說著,又止不住滿眼滾淚道:“我是爭也不能爭,辯也無可辯,直弄的左也是錯,右也是錯。打那以後我就長了記性,再也不敢替香菱說話,也不敢再管他的事了。誰知,才剛清靜了幾天,今天又忽然的聽見說他不好了,我這心裏又是疼又是急,又不敢哭。這不,才忙亂著給他燒香禱告了一陣子,說要過去看看,寶蟾就在那裏跳腳亂嚷,說‘他是現世現報’。又說他和香菱兩個當日打賭,誰給我下的魘魔法,誰就現世現報得暴病身亡。又說,香菱現在要應誓死了,我們應該還他清白。我實在氣不過,說人都要死了,你還隻管在這裏說這些沒人心的話,到底想怎麼樣呢?因而和他兩個又慪了一場氣。現在,他看著合家上下都在為香菱的事忙,他心裏早浸了一缸醋在內了,他沒地方發泄,就在那裏殺雞打狗的胡作起來了。我說也不是,勸也不是,罵又不好。”說著,嗚嗚咽咽的捧住王夫人衣袖,淚如滾瓜一般:“並不是孩兒怯懦無能,連個丫頭也挾製不住。隻因為姑爺不諒苦衷,偏不給人爭氣,如果我也不肯忍氣,隻管家翻宅亂的鬧起來,讓親戚們看見了,這還成個什麼人家了?我又何嚐不知道,就是這麼一味忍讓,惡名聲也早已經讓人給四處傳出去了。可這又有什麼法兒呢,投生為女人,還有什麼別的路走?就是再苦再屈,也少不得忍耐著。隻要能換得合家安樂、夫妻同心一意的過日子,我個人就算再苦再冤也是值得的。誰知偏又不能稱意,越是順從,越是作小服低,竟越是讓姑爺捏住了軟肋,越是逞得一個屋裏人處處竊威弄福,蹬鼻子上臉的,隻管把我百般作踐荼毒起來,混賬的名兒,倒讓我背著。我反倒裏外不是人,成了一個罪魁了。真正叫人有冤無處訴!今兒,幸得姨媽過來,就請姨媽到底教導教導孩兒,遇見這麼不知好歹的人,可到底讓人該如何是好?孩兒一向聽說姨媽屋裏的趙姨奶奶糊塗,不知好歹,姨媽大德大賢,多少番都不曾理論,他們得了意,竟越發上來了!不是孩兒今天在這裏說句造次的話,我想那趙姨奶奶縱使再怎麼心呆意毒,也還不至於敢明目張膽要姨媽的強。可姨媽再看看我這屋子裏,真正沒法子住下去了!就請姨媽今兒千萬給孩兒支個招,好歹疼疼我這從小沒了爹,舉眼無親的人,不然,孩兒可真是再沒有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