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衛子夫乃再世之身,對上劉徹的反複無常的狗脾氣才能沉得住氣。
待她換好了侍女拿來的衣裙,太監春陀前來傳話說送衛娘娘回宮的輦車已經備好了。
侍女正在給衛子夫梳發,她聽了這話淺笑道:“有勞公公。”眼神示意在旁的另一侍女容淇送上早早準備好的金子。
這太監春陀是自幼就服侍陛下的,平日裏在後宮也是威風八麵。這回竟如此客氣,推辭了好幾下才收。
宮中人是最會看人下菜碟的,雖說這衛姬進宮後一直起起落落,寵愛似有還無的,不過這常伴天子身邊的大太監看得出來,漪瀾殿可從沒被陛下遺忘。
春陀這樣的宦官隻需伺候好皇帝便穩得很,沒必要和後宮妃嬪有牽扯,但表表態度結個善緣總是好的。
等春陀走後,侍女容淇正想和衛子夫說笑兩句,卻見她麵無喜色,秀眉輕蹙。
真是個古怪的美人,之前一月未被召幸還怡然自若,現在得了陛下喜歡反倒是憂心忡忡。
衛子夫倒不是在怕劉徹,隻是有些不知道如何拿捏與這位九五之尊相處的分寸。
漢室乃是兩宮並尊,長樂宮在未央宮東側,故而長樂未央也稱之為東宮西宮。太後權柄自呂後到如今的太皇太後,大權在握的鼎盛時期不亞於天子,甚至說淩駕其上。
如今劉徹被架空是明擺著的事情,兩宮之中長樂宮不提,未央宮裏,起碼椒房殿就從來不怎麼給劉徹麵子,皇後向來沒把他當成一言九鼎的天子。
劉徹對現在這種處境一定是極為不滿的,衛子夫想當然以為自己隻需要付出些溫柔體貼來仰視他,就能輕易獲得劉徹的喜愛。
還是想得太簡單了,他近來臨幸那麼多宮人,想必待他都是這樣。
她是有別人比不了的優勢,她了解這個男人遠遠勝過其他人,知道他的忌諱。可這個目前幫不了她,沒有子嗣和有力的娘家,衛子夫現在連去犯劉徹忌諱的資格都沒有。
王太後送她的侍女很有用,真是用心了。
之前不聲不響,沒想是有些本領在身上。看來這段時日她們都在掂量自己,好判斷是不是個值得效力的主子。
衛子夫回去後得好好向她們請教一番,如今她能運用的也就是這天生的美貌和身體了。
等衛子夫被侍女們扶上輦車時,冷不防和兩個身著紫衣的青年侍中打了個照麵。隻一眼她便移開眼神,目不斜視上了車。
這輦車頂上有華蓋遮陰,四周除卻輕紗是沒什麼遮擋的,衛子夫餘光看見兩人向她行禮隻好拿了團扇遮臉,一是回避,二來她的身份受禮也不大合適。
韓嫣、韓說兩兄弟瞧見她,確有些好奇。能來清涼殿過夜,還派了輦車相送,看來是陛下新寵,待遇非同一般。
等衛子夫的車行到宮道轉彎處,容淇才和她搭話:“良人剛剛碰上的就是韓嫣韓說兩兄弟了,全長安城都聽說過這兩位侍中容貌俊朗,如今有緣一見,確實是名不虛傳。”
衛子夫當然認出了韓說,這容貌俊秀不下其兄,曾隨她弟弟出征匈奴封侯的按道侯是那一夜死的第一個人。
由他而始,接著就是江充,隨之而來不可控的死亡,籠罩了整個長安。
七月酷暑,滿街的屍體臭不可聞,公卿大夫和罪犯百姓的血水同流在一溝之中不曾斷絕,數萬幽魂要是能化為厲鬼,那這長安能成為地府鬼都。
而劉徹這頭暴戾無常的病龍盤踞在建章宮發號施令,最終他贏了,一如既往,總是如此,他總能獲得屍山血海的勝利。
侍女見衛子夫端坐車內幽靜不言,麵上一點生氣都沒有,雪白一張小臉,雙目迷蒙間幽光閃閃,看著像是楚地山鬼。
在山野樹林間活了幾百年,雖還是年輕女子的肉身,卻遮不住那股蒼涼。
容淇跟在王太後身邊已多年,見過的美人妖姬、達官貴人數不勝數,然衛姬的確是區別於她見過的任何女人。
最開始她覺得衛子夫無非是生得美、知進退,不似有些骨頭輕的一朝得幸就把自己很當回事開始作踐起下人。
後來她慢慢發現這衛姬身上有股靜氣,家裏遇著那麼大的事情之後,陛下又不大召幸她了,還能穩得住。
這段時間見她無論境遇如何,既不曾自怨自艾,也不見輕狂張浪。容淇就是看中衛姬這一點才打算為她出力。
不過在背人處,這位年輕的妃嬪會突然在身上長出一層堅冰,有種絕不流俗的冷冰冰的嫵媚。
在這層冰的裂隙之中,時不時會透出一股森森寒意,盡管容淇內心不願承認,而衛子夫本人恐怕也沒察覺到,她有時是會令人生畏的。
譬如此時衛良人流露出的神態動作,會讓容淇莫名想到太皇太後。
容淇餘光一直在仔細端詳衛子夫,好在不過須臾,她身上那股寒氣就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