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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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駛進月台,沒有揚起半片塵埃,像一艘巨輪優雅泊岸,未惹起港灣上一朵水花。

極慢號列車駛進大師國首都。

至於為何將列車命名為“極慢號”,緣由不得而知。

天際中煙霧彌漫,可以想象得到的痕跡都不存在,似乎隻要不小心發出聲響就將被處決。

月台靜得出奇。如同缺少屍體的午夜殯儀館。可以想象得到的氣氛陰森。

列車似棺木遊動,乘著靈魂進入天堂與地獄的中轉站。

人間。

我隨其他客人走下車。每個人都黑衣緊裹,以墨鏡遮麵。

天空中揚揚飄起雪花,像上帝結霜的睫毛脫離了他的視線,紛紛舞落,曼舞在腦海中的冬天。(什麼舞蹈不需要音樂?也不一定需要舞者吧?若舞蹈獨立存在。如果你在四維世界中,你就無法想象舞蹈獨立存在。)

身體因寒冷而顫抖,我將拉鏈拉至下顎,隻露出可透氣的範圍,是為妥當的高度。風衣很保暖,但腳踝處仍不禁在瑟瑟發抖。

人流移動得無聲無息。如此無聲無息的新世界。

視線掠過列車盡頭,鐵軌延伸直至濃霧籠罩的遠方。城市影像如同九月份傍晚時分的森林,成為空穹下的布景。

我的意識為全盤清空,至少我認為是暫時被清空。我的短暫曆史升華為空虛白煙,雖然尚留哀傷氣息,可其真實容貌已再難經辨。就像連續花費上幾十個日夜廢寢忘食地翻閱黃頁電話簿,卻不能清晰地記住其中任何一條號碼。

(當身體變成數據。)

我跟隨著秩序流動,秩序在跟隨規律進化,規律伴隨宇宙的生長而變化。

車廂中走下更多的人,我沒回頭看,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黑色的人流在我身後源源不斷湧出。

極慢號列車原來因其無聲而得名,其無聲猶如冬夜裏迷路的龜在雪地上悄然前行。可真相卻是:這輛連係著我現階段意識和記憶源頭的列車,速度快得驚人。至少在其行駛的過程中,風景在窗外一片模糊地反方向倒退,像是近距離觀察正在播放的電影膠片,一場逆轉時光的旅程。以至於讓人不敢再想象兩個目的地之間竟然存在著距離,似乎無論長短,都能在人下意識感悟到的時間內圓滿完成任務。極慢號列車的信仰隻是迅速前進,抵達終點,完成任務。

(你是一輛列車,別動歪腦子,你隻能沿著軌道駛向目的地,難道你渴望與另一輛列車之間產生愛情麼?)

前進、前進,前進。

有如鏗鏘的交響樂進行曲。

(指揮家忘我地在空氣中揮舞指揮棒,如同畫家靈感爆發,用畫筆對著牆壁泄憤。)

列車是帶著速度的迷幻物中最令我著迷的。

我搭乘著列車,猶如在寒冷而失重的月球上享受一場暢快淋漓的做愛。

(月球在召喚你,它的背麵向你打開,聽見了麼?)

人流開始轉彎,進入地道,腳步聲啪嗒啪嗒逐漸響亮。

地下甬道極深,經過曲折而寬大的台階,才抵達平整地麵。下潛過程至少花費四分半鍾。空間內回蕩著音樂輕慢如緩流。我開始逐漸享受這行進如散文。進入地道,溫度有些許回升。這裏一片昏暗,灰白。

我的意識突然警覺起來,因為發現地道除了地麵,任何支於地麵的牆體均由鏡子進行整版修飾。黑暗人流的倒影一層一層,令人眩目,又突然惡心。我們簡直像一群被迫遷徙的巨大的擁有人類意識的螞蟻在粘巴巴的土地裏穿梭。

但我們仍以赤誠之心,依賴,信仰於秩序。

(一切行進都依賴於冥冥之中被製定的秩序。請在行進時,勿忘真理包裹著你的靈與肉。)

我擠在人流中,勿敢東張西望,亦不用擔心誤入歧途。

腳步聲啪嗒啪嗒過分響亮。產生耳鳴還是我太過用神傾聽。領頭者已經開始帶領我們走上階梯。綿長的鏡麵在地道連接著階梯處的轉角消失。眩暈意味深藏。

接下來又是四分半鍾的上升過程。集體的身軀上升,而非靈魂的集體升華。這樣的盲目上升卻令我覺得妙不可言,仿佛將一直這麼走下去。而我知道終點始終會到達,我便沿著每一級台階踏下結實的步伐。不妨讓時間慢一點,再慢一點,讓我享受身軀隨秩序的指引,集體上升的過程。

一片雪花落在我的右臉頰上,有如羽毛撫麵。上帝的睫毛迅即被我的體溫融化。

我重新看到了天光。耳蝸裏充蝕著城市喧雜,音色平凡,跟隨意在哪個城市的街道上能聽到的聲音都一樣。意識逐漸恢複,寒冷再度襲來。

原來,我從站台走向城市的過程,即是我從耳盲走向聽覺恢複的過程。而意識的巨大冰塊遲遲不肯融化,真相仍如死灰,似乎不可再複燃。我需要重生,而我已經完成了第一步聽覺的恢複。恢複即重生,因為我已沒有什麼可再失去。

(勿忘真理,我的孩子。雖然我知道,你容易心碎。)

孤身一人我佇立在地下通道的出口,黑暗的人流消失得無影無蹤。四周車水馬龍人流行色匆慌。摩天樓如巨大墓碑屏息在道路兩側。我凝神,閉上眼睛。雪勢如初,緩慢而寒冷。我的心髒仍在跳動,生命還在,我隻是需要重生。

(別總渴望著重生,你得先平靜呼吸,適應氣味。你得先學會自我保護。)

而我已經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行動。我該左轉,右轉,前進,還是回到那以鏡麵修飾的詭異地道呢。惟恐列車已經開走。列車就像時光,從來缺乏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