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可做的時候,他就到外麵去走。他朝著飛雲山相反的方向走。他走在平原上,平原有點陰沉,有點疏遠。他希望聽到遠方的合唱,但這種事一次也沒發生。隻有他的注意力不在這上麵時,合唱才會響起來——這說明農場的工人太熟悉他的秉性了。在外漫遊時也遇到過煤礦工人。他們坐在大車上,黑黑的臉上神情嚴峻。鷹叔見了他們就忍不住冒出這個念頭:如果自己生活在那麼深的地下,還不早就因恐懼而死掉了?!平原基本上是荒原,也有小塊的莊稼,長勢都不景氣,這裏的土質太不好了。鷹叔回憶起他園子裏那些著了魔似的花朵,不由得毛骨悚然,同時又慶幸自己已經將那種說不出名字的灌木全部剿滅了。
有一天他碰見一位老農在給小塊麥地施肥。
“您住在這附近嗎?”他問老人。
“不,我住在底下。”老人回答他時眼裏射出銳利的光。
他背脊骨一冷,不敢再問,隻是悻悻地說:
“麥子長勢還不錯啊。”
老人轉過身去不理他了。
一陣熟悉的響聲傳到他耳中,還是那種甲殼蟲吃土的聲音,從老人口中發出來的。鷹叔慌慌張張地離開,走了好遠才將那聲音甩在身後。老人的牙床該是多麼有力,他是那種以荒原為家的人嗎?世上真有這種人嗎?鷹叔感到了饑餓,往他的木棚走去,木棚裏有兩個玉米窩窩頭等著他。他不知不覺地笑了起來,對著空中說:“像我這樣的凡夫俗子……”這時老人的聲音又順著風傳過來了,是那種嫁女的哀歌。怎麼都唱這種歌呢?他匆匆地走,那歌聲一直跟到他門口,待他關上門才聽不到了。
在荒地裏常遇到一些離奇的事,不過他經曆了就馬上忘記了,哪怕是恐怖的事也如此。他的小木棚是一個很好的避難所,將門一關,恐怖就被關在外麵了。破窗而入的野物也的確有過,但那隻是一種土色的像鼠類的小東西,並沒有造成危害。一般來說,隻要天氣不那麼糟,他就上午出去一次,下午出去一次。他走在曠野裏時,也會想起農場的歲月,他隻記得住那些事,而且記得很清楚,就好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就是這種思念導致他在夜裏潛入農場,那麼遠的路,他就像有翅膀一樣,一下子就到了。也可能是黑夜一降臨,他同那邊的距離就縮短了。他永遠不會忘記的是那頭牛。它是在他情緒低迷的時候出現的。是一頭黃牛,緞子似的皮毛閃閃發光,一動不動,眼神不安。他想,這大概是農場裏走失的牛吧。到了麵前,他伸手去撫摸它的背。摸了幾下牛就蹲下了,眼神也變得昏昏欲睡。鷹叔覺得它在做夢了,它嘴裏嚼個不停,大概夢見了吃好東西。農場裏有很多牛,可是沒有哪一頭的皮毛有這麼漂亮的。是荒原的襯托嗎?還是牛一到了荒原皮毛就變美,像歌詞裏麵那條“變色的灰狼”一樣?後來會計就來了,會計一見黃牛就抖個不停。“這是野牛啊。”他說。他不由分說地拖著鷹叔走開。鷹叔問他憑什麼判斷這是野牛,會計說:“你瞧它那眼神。”其實剛才它根本沒有眼神,因為它在睡覺。第二天他來到原地找了好久都沒找到它。它待過的地方倒是有一堆牛屎。不知怎麼,他心裏認定了這條牛同以前梨園裏那些開花的灌木是一類,它們都具有讓人過目不忘的美。
鷹叔知道自己這副尊容正在變老,可是當他麵對荒原時,就不覺得自己老了。他是絕不會再回農場的,因為這裏需要他,他是這地方的見證人嘛。比如剛才,天上的白鳥排成那種圓形的圖案,不就隻有他一個人見到了嗎?他朝那方向跑了好遠,那個圓才漸漸散開了。為什麼要有見證人,他也說不出道理,反正有了就有了吧。他就是唯一的見證人。如果有人來問他待在這裏的理由,他也許告訴那人關於花朵、牛,還有鳥兒的隊形這類事。但沒有人問。農場裏的人更不會問,大概那理由早就在他們心裏了,所以他們才樂意養活他的。至於那理由是什麼,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在農場裏,人人都有家,隻有他一個人是孤兒。他小的時候可以隨便在任何人家裏住和吃。看來就是他的這種特殊身份使大家對他生出一種期望來了,結果是他成了這塊荒地的看守。農場同他所在的這片地方毫不相幹。那邊水深火熱,血吸蟲病和皮膚病肆虐;這邊清風苦雨,不見人煙。到底為了什麼農場要死攪蠻纏地同這麼個地方掛上鉤,還給它取了個好聽的名字“梨園”?這件事同菱角嫁到那邊山坳裏有關係嗎?菱角是鷹叔唯一有過的女人,當年的那種擁有也同現在一樣虛幻。或者說,那不叫擁有,隻不過是牽掛而已。鷹叔喜歡這種隔得遠遠的牽掛。他看見她穿著天藍色的布衫在菜園裏忙碌,看見她放進水池裏的那一大群小鴨,他就會感到內心無限飽滿。從前他倆坐在大堤上時的那種夢想,現在不是已經實現了嗎?
種小麥的老人再沒有出現過,那些麥子全枯萎了。好多年以前鷹叔就知道了,這種地方的人或動物不會出現兩次的。他還是很想再見到那條美麗的“野牛”。有一回他好像遠遠地看見它了,待他追到麵前,才發現是某個路人扔下的薑黃色的雨布。鷹叔覺得自己還是保留著年輕時的機警。他想,住在這種空曠的地方,他就是想要糊塗也糊塗不了。
那個送糧的工人站在清晨的霞光中對他說:
“今年風調雨順,糧食吃不完啊!您是不是回來看看?”
鷹叔告訴他自己夜裏常回去。他不相信地搖著頭說:
“夜間的事不能算數。好幾次我們都親眼目睹洪水吞沒家園,但是天一亮啊,一切又都順順當當的。月光裏發生的怪事不能算數。”
鷹叔還是謝絕了工人請他白天回農場看看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