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兩日。
過了春忙,莊稼人的日子變得略微悠閑。狗蛋兒和爹在院子裏席地而坐,一人拿著一枝小木棍兒。笨重的紡車挪到院子裏,狗蛋兒娘就在一旁忙活她的活計,順便監督狗蛋兒的學習情況。
他們以地為紙,就在黃土地上勾畫字的模樣。狗蛋兒心不在焉轉著手裏的木棍,好奇地問他爹:“爹,咱們莊稼人,您為什麼好端端的,突然要識字學醫呢?”
狗蛋兒爹沒有說話,他隻是輕拍狗蛋兒的腦袋,讓他乖乖認字,不要偷懶。
“沒勁兒。”狗蛋兒嘟囔著,接著亂畫起來。識字好像沒他想象中那麼可怕,好像,還挺好玩呢。
垂著腦袋的狗蛋兒沒看到,旁邊爹的眼神變得奇怪,飄忽不定。
作為一個半路出家的郎中,狗蛋兒爹是能識大字的。論起來狗蛋兒爹的經曆,他也稱得上是半個“書癡”了。
那時候,狗蛋兒爹還不是狗蛋兒爹,他也不叫木白。
平日裏,大家都稱他必兒。
本來,自幼貧苦的家庭供不起讀書人,必兒也本本分分做著莊稼漢該做的事。一切如常,生活平靜,直到——
他親眼看著爹死在自己麵前。
他爹,也就是狗蛋兒爺,是個壯實憨厚且勤快顧家的好人。古銅色的肌膚展示著他一生辛勞,麵目褶皺彰顯著歲月滄桑。
可就是這麼個硬朗的人,剛到不惑之年,卻被突然其來的災難打垮。
那一年,必兒還不到弱冠年紀,家裏剛開始考慮娶親之事。他爹本就能幹勤快,那些日子更是起早貪黑,不放過一分一毫積攢積蓄的機會。而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能讓兒子以後順順利利娶上媳婦。
那年的夏異常熱,他爹接了個急活,要去給城裏老爺家當一天短工。他早上匆匆吃了碗生涼飯,揣了倆窩窩頭,肩上隨意搭了條汗巾就出了門。
“他爹,多帶些幹糧吧。”
“熱糟糟的吃不下,不用忙,老爺家管飯。”
傍晚,疲憊的必兒爹回了家,他看起來有些疲憊無力,晚飯隻吃了幾口,又吐了兩次。沒有人知道,白天發生了什麼。
“不要緊,怕是累著了,睡一覺就好。”
必兒爹這樣解釋著。莊稼人生了小病熬習慣了,誰也沒有太在意。
可誰知,一覺醒來,必兒爹竟已額間滾燙,躺在榻上說胡話,氣粗如喘。全家人慌忙請郎中,方知是中暑。可一者延誤病情,生生拖到嚴重;二者郎中技藝不精,隻開了些尋常藥材。
忠厚的必兒爹沒能得到上蒼眷顧。必兒端著第二副湯藥剛進裏屋,他爹便咽了氣。
一個好好的家,破碎了。
辦完喪事,擦幹眼淚的必兒支開所有人,在他爹的床上坐了半晌。他一言不發,隻是默默地看著家徒四壁的土牆,眼前浮現出爹生前的音容相貌。
胸中有什麼東西爆開,混亂地攪動著。視線已模糊,必兒隻隱約覺得眼眶裏滾落了什麼,臉頰上涼涼的。
屋裏還留著爹的氣息,桌上擱著未熬製的草藥包,可這人,怎麼突然就沒了呢?
尚未及冠的必兒難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可他清楚地知道,他連放肆悲傷的權利都沒有。他要安撫娘,料理家。
他不能倒下,他還要撐起這個家,撐起一片天。他隻有這麼一小塊兒獨處的時光,任他悲傷。
拆開沒來得及用的藥包,必兒摩挲著草藥,任由草藥味道在屋內蔓延開來。他低頭揉碎草藥,若有所思。
等他再出來,必兒已經不是以前的必兒了。
文盲必兒癡心大發,立誌當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