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後來發現,與小羊的約見是我致命的錯誤。可是,我當時一點也沒認識到,我像一個初陷情網的人,顯得急不可耐,剛在旅館住下來,就給她打電話。她的回應冷淡得讓我吃驚,她說,我這幾天忙,走不開。她問我在州城要呆多久。"一周,最多一周,再不能長了。"她說那就算了吧,我的確很忙。放了電話,我憤怒地把正讀著的一本小說扔到地上。
無疑,小羊是一個卑鄙的女人,是她無數次地騷擾我,仿佛不在近期見我一麵,就隻有死路一條,自己不死也要殺死她的丈夫。正是在這樣的盅惑之下,出於一個正派男人的責任心,我才不辭辛勞,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到了州城,而她來我下榻的旅館,隻需要坐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可她卻推口說忙,而且對忙些什麼拒不解釋。我在她睡意朦朧的冷漠之中淪落為一條十足的可憐蟲。
好在她又及時打來了電話。她大概剛剛洗了冷水臉,因為我從她的聲音聞到了一股自來水管的鐵鏽氣味。她說華強,你以為我是狗,你一招手就到嗎?
我問她什麼意思。
"你自己最清楚,你跟我見麵,還不是為了那事!"
我敢說,天底下最無恥的男人也沒有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女人。我華強是一個守規矩的男人,對她所謂的"那事"一點也沒有興趣。我猜想她是高估了自己的吸引力。這不怪她,因她沒有見過我的妻子。我妻子雖然不如她漂亮,卻比她性感,即使渾身上下裹著棉被也比她性感。讓我不解的是,我們分手已達七年,我們的身體早已陌生,即使重歸於好,也有一段漫長的裏程,她為何那麼肯定我的身體就一定對她的身體買帳?
種種跡象表明,七年之中,小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我把地上的書拾起來,拍了拍看不見的灰土,就塞到枕頭底下去。我很少看小說,這是我貧乏的想象力決定的,可是,對這一本小說我卻非常著迷,不知看過多少遍了。
我不得不思考自己未來幾天的前途,善於推理的習慣使我一步步陷入絕境:為什麼來州城?為了見小羊。為什麼要見小羊?因為她見不到我就要自殺或者殺人。她自殺或殺人與你有什麼關係?因為她是我以前的戀人。你不是已經不愛她了嗎?是的,我早已不愛她了。既然如此,為什麼來州城?如此一來,這趟讓我自己感動的神聖之旅變得異常滑稽可笑了。我在考慮是不是要呆足一周。我對妻子說,我要到州城出差,需要一周;我又對公司的老板說,我兄弟在州城打工,出了點事,需要我去處理。好在妻子跟我公司裏的人沒有接觸,否則我也不敢公然撒謊。但這足以證明,我是付出了代價的,生活中,撒謊於我難免,可這不是我的品格,不管是對妻子還是對別人撒謊,我心裏都很難過。妻子忙上忙下地為我準備洗漱用具,準備禦寒的衣服,還特地把那件咖啡色西裝熨了又熨,說我穿上它顯得格外儒雅,格外具有成熟男人的魅力;老板問我兄弟到底出了什麼事,需不需要以單位的名義幫我請一個律師。我不得不在他們麵前做出兩種完全不同的表情,就像一個天資平庸的演員,介於某種原因,同時扮演兩種角色,不堪重負。我說過,我是守規矩的男人,根本不會做戲,在他們的親切關懷之下,差點撤銷了這次旅行。
為了小羊,我還是來了。我是付出了代價的。
車程過半的時候,我的心情才略有好轉,才慢慢感覺這趟旅行的神聖性。不管怎樣,我是去救一條命,甚至是救兩條命,不該為撒了謊而自責。這是善意的撒謊,偉大的撒謊。
當我出了火車站,選定這家旅館的時候,我又在想:一周時間是不是太短了?後來我回憶,當時之所以有那種想法,並不是因為立即就可以見到小羊,而是這家旅館的緣故。這是州城少見的雅致清幽之地,雖處在城中心,卻是漂浮在城市大海上的小島,花園裏藤蔓交錯,一座渾圓的假山之下養著十數尾樸素的鯽魚;隻有兩層樓,樓梯是竹質的,高潔的風韻,正適合我這種人下榻;房間不多,人也不多,且都是如我一般的謙謙君子。唯一讓我感到臉紅的是,當我看到房間裏寬大整潔的雙人床時,認為請假時間太保守的想法就更加明顯,而且心跳也加快了。
現在,一切幻像都不存在了。我可以明天就走,也可以多呆幾天。此前,我雖然到州城來過幾次,可都是些不堪回首的記憶,不僅沒到風景名勝地一遊,就是火車站周圍的房屋也沒看清過。那就多呆幾天吧。我突然感到輕鬆而寧靜,把卑鄙的小羊拋到了腦後。當我洗了澡一身幹淨的時候,道德感也隨之升華了。你看,我並沒有背叛我的妻子,我的州城之行,並非約見昔日戀人,隻不過想出來玩幾天,接受名勝古跡的熏染,不僅不是罪過,而且是值得讚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