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驕陽。
陽光中飄散著幹燥的塵粒。
他走的很平靜,一路都這樣走過來。
正常的人,不會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候,趕路。
前方突然出現了一條河流,一條讓人感覺所有的毛孔都馬上滋潤起來的河流。但是他的目光裏沒有欣喜,也沒有驚訝,似乎這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似乎這裏本來就該有這樣的一條河流,一條等待他*的河流。
他沒有拒絕河流的好意,就像一個美麗的女人脫guang了站在他的麵前,他怎麼好意思推開她,使她明媚如畫的容顏,一下子變得通紅,紫脹。是的,他不好意思!或許許多人都不好意思,也不忍心!
他沒有猶豫,一躍就跳進了河裏,然後才解下劍和衣衫,就像他會首先把那美麗的女人一擁入懷,然後再給她披上衣服。
其實他不總是經常這樣,至少十年前不是。十年前,他會先把那女人一劍殺死,然後再給她披上自己的衣服。
他拋劍的動作讓人不很滿意,就像在扔一件十幾年來一直想扔但一直沒有機會的破東西一樣,把它遠遠地拋了出去,毫不留戀!
破舊的劍鞘擊在岸邊的青石上,彈出了劍鋒——竟是一把生鏽的劍。
這一切似乎絕對可以證明,他絕對是一個不入流的劍客。因為任何一個成名的劍客,絕對不會這樣粗魯的對待自己的劍,因為這樣的人,早晚會被別人的劍粗魯的對待。
不過他拋衣衫的動作倒很美,似乎很在乎那身青袍和那頂儒冠,那樣遠的距離,他還是穩穩的把它們搭在了岸旁的青柳上。
或許他是個讀書人,帶柄劍隻不過為了防身或是開路,但一柄劍,就是經常砍砍木頭,也絕對不會鏽成那樣的,而且讀書人的青袍也絕不會那樣破舊,因為他們通常都很注意自己的行頭,盡管腹中常常沒有多少墨水,隻是填滿了飯食。
“叔叔,你是不是死了?”當他正要舒服地往水底沉去的時候,他聽到這樣一聲童稚而天真的呼喚,他很開心,因為很久都沒有聽到這樣柔糯而有趣的聲音。
他突然很想看看這孩子,就像一個人剛講了笑話,急於看看別人臉上的表情。因為,通常每個人對自己的所做都有一種期待,期待別人產生某種反應,尤其是對自己不能確定的事。
於是他從水裏慢慢地站起,就像一具屍體突然間活了過來。
當他睜開眼的時候,他笑了,臉上因瘦削而顯得剛硬的線條突然變得柔美,似乎還有點陽光的氣息。
站在眼前的男孩和他剛剛在腦中勾勒的輪廓吻合地很好,而且更加天真自然。圓潤的手上提著一隻田雞,看他站起來,咯咯地笑開了。
“叔叔,我就知道你沒死!”
“哦,你怎麼知道的?”他有些好奇。
“因為人死了,是不會吹泡泡的,就像我養的“黃金腦兒”,它死了,我的魚缸裏就再沒有泡泡了???”
“恩,你很聰明!”他忽然有些同情這個孩子,為他死去的金魚,就像一個中年人死了朋友,通常都值得同情,甚至值得陪他沒日沒夜地喝悶酒,即使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不,我一點都不聰明,不然我的“黃金腦兒”就不會死了”男孩似乎很傷心,這種傷心讓他一下子很羨慕,因為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流淚的感覺。
因為他已經離開他的世界太久,不知還會不會有人在為他流淚,或許他已不值得任何人這樣做了。
“你有朋友嗎?”他問那男孩,因為他忽然覺得很落寞。
一個人最大的價值,或許就是在離開故鄉多年以後,仍然有朋友會想念他,會在每年ju花飄過的季節,為他舉杯,為他大醉。
“有啊,你瞧,這不是嗎?自從‘黃金腦兒’死了,我一個人就很孤單,今天剛好遇到它,一個人在田野裏呱呱的叫。你看它的眼睛,多好看,像紅色的瑪瑙!”男孩把田雞放在掌上讓他看。
“你可知道他願不願意做你的朋友?”
“怎麼會不願意,你沒看見它剛才多麼孤單!”
“我勸你還是趁早把它扔掉得好!”
“你常常這樣把你的朋友扔掉嗎?”男孩問道。
這句話他有些難以回答,因他不知道是他舍棄了朋友還是朋友舍棄了他。他早已忘了當年為何遠離中原,也常常忘記為什麼要活著。
是的,隻有不知道為什麼活著的人,才會讓自己的衣衫這樣襤褸;也隻有不知道為什麼活著的劍客,才會讓自己的劍生鏽。
“哈哈,怪不得你要在水裏裝死人,原來你經常扔掉朋友,最後也被朋友扔掉了。”在他沉思的時候,男孩打斷了他。
他很驚異,一個五六歲的孩子竟會說出這樣的話,而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懂得這些道理就不在天真了。
但或許正好相反,孩子本就很天真,不小心把他所看到的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說出了那些成人世界隱忍諱言的事實,反倒被認為是不純潔了。當大人告訴小孩要誠實的時候,他們自己不正在做不誠實的事嗎?
或許欺騙詭詐已成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久在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了。
“啊???”男孩突然慘叫,田雞鼓圓的眼睛突然脹破,接連噴出幾道紅色的血柱,直往男孩臉上射去,就在他驚慌失措的刹那,背後突然生出一股奇力,卷著他上了岸。
當男孩站定的時候,那個青袍人已經穿好衣服立在了岸上。剛才所處的那一方水域,河水由殷紅變得青紫,繼而如染了墨,油而黑。
男孩的臉早已煞白,不過似乎不願承那青袍客的恩情,對他揶揄地笑了笑“你還是不穿衣服好看些!”
他似乎已經沒有心情跟這孩子談笑了,因為他的臉色已變得河裏的水色一樣的難看。他似乎是在想一件深沉而遙遠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