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簡小荷拿起海茉的化學筆記的時候,手一滑,本子掉在地上,剛好喜歌從旁經過。撿起來,遞給簡小荷,另隻手卻悄悄地把落在地上的藍色信封藏在了袖口。
很討厭那些寫情書的女生,很討厭那些淺薄又帶著心機的告白。
她也曾經想把那封淺藍色的信撕得粉碎,回頭看見陳海茉和季修梵說說笑笑的畫麵,心裏涼起來。從數學辦公室出來,全校的學生都快要走光了。沒有人看見她被心裏的魔鬼帶領著,把那張紙貼在了公告板上。
嘴角帶著笑,手指微微顫抖。
隻是,大概她料想錯了吧。她的敵人不是那些個隻會寫情書的江小沐。
陳海茉和季修梵一前一後地從講台上回到各自座位,途經曾喜歌的時候,喜歌給了海茉一個溫暖的笑容。
心裏卻冷的很。
6
“會是誰幹的呢?”喜歌眯著眼,看了看奶茶店外雪亮的陽光。
此刻的陳海茉正坐在她對麵,全神貫注地吸著杯中的奶茶,很快,吸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她用手背隨意抹了抹嘴角,站起身扯著喜歌的袖子:“管他呢!反正我今天已經成了千古罪人,活該被大家瞧不起!唉!好了好了,我們快去外貿胡同吧,聽說文具店進了好多韓國本子。”
晌午的天空格外晴好,學校外牆的那一排銀杏樹已經漸變成了金黃的顏色。有幾棵灌木結滿了紅色的小漿果,在陽光底下格外鮮豔。
海茉的心情因此好了不少。大大咧咧的女生,壞情緒從來不會在心裏停留太久。很快,她就和喜歌講起了從簡小荷那裏聽來的各種明星八卦。喜歌聽得津津有味。
陽光下的兩個影子忽高忽低地移動著。海茉說看起來就像兩隻兔子。然後,她忽然警惕地向後麵看了看。
“你看什麼?”喜歌不解。
“噓!”海茉豎起手指,側耳傾聽的樣子還真像隻兔子。
似乎真的有人跟在後麵,搞不好是胡騰騰那小子的惡作劇。之前他就央求海茉帶他一起去外貿胡同,被海茉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海茉拉著喜歌快步往前走,走到拐角處又停住不動。她仔細聽著身後的腳步聲臨近,嘴裏喊著“不許動”,一下子跳了出去。
隨即,身體重重地撞到了一個男生,對方手裏的書散落一地。
是從來沒見過的陌生麵孔,戴著黑框的樹脂眼鏡,頭發是中規中矩的長度,看起來像是大學生。對方看看海茉,蹲下來揀起自己的書。然後,很禮貌地問了一句:“請問,有什麼事嗎?”
海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嘿嘿,我認錯人了,還以為是我同學在後麵呢。對不起!對不起!”
“哦。”男生應了一身,繞開她們走了過去。
海茉回頭看看喜歌:“我怎麼總幹丟臉的事!”
說著,眼睛瞥見喜歌腳邊的一本書,拾起來看了看:“是剛才那人掉的吧?”
書的內頁寫著“數學係二班.顧予濃”的字樣。
“搞不好是我爸他們係的學生,回頭讓我爸去問問。”海茉信手翻了翻那本書,是她完完全全看不懂的微積分,然後,她又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大呼小叫起來:“天啊!喜歌!你看,這一頁寫著‘喜歌’兩個字!你確定你不認識他嗎?”
她抬眼去看喜歌,喜歌愣愣地站在那裏,臉上是她從來沒見過的驚恐表情。她小心翼翼地碰碰她:“怎麼了?你臉色好差啊?”
喜歌搖搖頭。
“哎呀!別怕、別怕,也許是巧合呢!他寫的未必是你的名字。”
喜歌慢吞吞地跟著海茉向前走,海茉忽然又恍然大悟地喊了起來:“喜歌啊!也許這個人真的是在跟蹤我們!你爸那麼有錢,搞不好他想綁架你呢!”
但是,看著喜歌愈加慘白的臉色,海茉很快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了,連忙糾正:“嘿嘿,我逗你玩的!他長得一看就像個書呆子,不會是壞人。”
秦舒婭的擔心果然不無道理,十五歲的女孩子,什麼時候才能有個沉穩的樣子呢?
7
周末沒有晚自習,喜歌早早地回了家,司機小杜叔叔在她身後拎著書包。進了門,喜歌一眼看見玄關處的一雙白色運動鞋。她微微愣了愣。
“看來予濃已經來了。”小杜叔叔信口說了一句,彎腰換了鞋子走進房間。
喜歌遲疑著,雙手下意識地握成拳頭。
“喜歌,你回來了。”廚房傳來保姆常阿姨的聲音,“小杜,你和予濃把喜歌房間裏的衣櫃挪一下吧。”
“真是,常姐,我都說過我一個人就能挪,你幹嗎又打擾予濃。予濃現在是大學生了,你這個當媽的別總把他當免費力工來用。”小杜叔叔笑嗬嗬地說。
喜歌不過隨口對常阿姨說了一句不喜歡衣櫃的位置,常阿姨就當真地要把衣櫃換個方向。常阿姨是很淳樸的女人,照顧喜歌有四五年了,細致入微,有時候甚至超越了主仆的關係,像嫡親的人一樣。
沙發上看書的男生立刻站起身,跟著小杜叔叔進了喜歌的房間。
他的側臉在喜歌麵前一閃而過,黑色的鏡框映入喜歌的眼簾。她忽然失控起來,尖聲喊著:“不許進去!誰都不許進去!”
房間裏的三個人呆呆地愣在原地。常阿姨嚇壞了,急忙過來拉喜歌:“喜歌啊!你怎麼了?在外麵發生什麼事了嗎?”
喜歌隻是大哭著,嘴裏嚷嚷著:“出去!都出去!”
常阿姨對兒子顧予濃和司機小杜使了個眼色。三個人不聲不響地離開了房間。
喜歌狠狠地關上門,拿起剪子對著顧予濃坐過的沙發墊子狠狠地刺了起來。她像是患了潔癖的病人,容不得這房間裏有那男生的痕跡。
良久,房間裏黑了下來。
喜歌用冷水洗了洗臉,情緒漸漸平複下來。她打開門,讓隻身站在門外的常阿姨進來,說道:“常阿姨,我不喜歡陌生人進我的屋子。”
聽起來是溫婉平和的語氣,卻露著不近人情的冷淡。
常阿姨小心翼翼地點點頭。說起來,顧予濃並不算是陌生人,他和喜歌認識也有幾年了,多多少少也來過這個公寓幾次。所以,常阿姨並不能了解為什麼喜歌突然這麼反常。
隻是,這麼多年的朝夕相處,她大抵也熟悉喜歌的性情,這個自小和保姆獨居的女孩子,做事雖然不慍不火,卻心思極深。雖然,他們都憐惜她,她卻實在算不上是討喜的人。
8
D大數學係的新生顧予濃雙手插在口袋裏,快步走在城市的夜色中。霓虹燈偶爾在眼鏡的鏡麵上反射出五彩的光影。
他回想著喜歌失控的舉動,猛地又停住了腳。與此同時,手機的短信提示音驟然響起。
別再跟著我!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眼前!
完完全全是命令的語氣,像女王的施令。
可是,她本來就是他心裏的女王。打從他第一次見到喜歌開始。
年輕的喜歡甚至衝昏了他的頭腦。
顧予濃站在夜風裏,對著屏幕上喜歌的名字苦澀地笑了一下。任性而又楚楚可憐的小女王,她的任何信息都讓他覺得甜蜜,哪怕是她讓他去死,他也必是心甘情願的。
手機的鈴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陳教授,您好。”陳驍城的電話令顧予濃受寵若驚,他隻不過上過陳驍城幾節課而已,根本沒想到陳驍城會記住他的名字。
“我女兒揀到一本書,應該是你的,有時間到我辦公室去取。”
顧予濃回想著陳海茉不甚清晰的臉,他隻知道,那個女生是喜歌要好的朋友,卻沒料到她竟然是陳驍城的女兒。
他認真地應了一聲。
夜色愈加濃鬱,他隻穿了一件單薄的外套,很快覺得有些冷。於是,加快腳步,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
沒有任何人去注意這個外貌平平的男生,他很快隱沒在夜色裏,就像一個魅影。令喜歌無比厭煩無比恐懼的魅影……
9
十一月的月考,海茉第一次落到了年級前十名之外。周六下午把成績單拿回家,陳驍城隻看了一眼,拍拍海茉的肩膀:“數學有提高嘛!前幾天看見你們二南老師,說你很用功。”
廚房裏傳出叮叮當當的巨大聲響,一隻菜盆在地上打著旋兒。秦舒婭擦擦手,指指海茉的腦門:“數學上來了,其他科都下去了。你的腦袋就不能統籌兼顧嗎?”
“媽,你給我做個手術吧?”海茉厚著臉皮賠笑。
“什麼手術?”
“全科手術啊!讓我的腦袋統籌兼顧。”
陳驍城聞言大笑起來。
“女兒就是被你慣壞的。”秦舒婭瞪了陳驍城一眼,真拿這父女倆沒辦法。
沙發上放著織到一半的新毛衣,暗紅色的羊毛線,比較新式的花紋。
“媽,你那麼忙,別給我織新毛衣了。”海茉扁扁嘴,其實是想說,媽,你給我買一件新毛衣算了。
“這段時間是真忙,一台手術接一台手術。不過熬熬夜也就織出來了,就當聖誕節送你的禮物,你們小孩子不是都講究過洋節嘛。海茉啊,你快去溫書,飯好了我喊你。”三句話離不開學習。
海茉轉身回房,關上門。透過玻璃窗,依稀看得見季修梵他們小區紅色尖頂的歐式鍾樓。
不知道季修梵在做什麼。
季修梵是第一名,閃閃發光的第一名。走廊的紅榜上,緊隨其後的就是曾喜歌的名字。老師們在辦公室裏開玩笑,說“真像是金童玉女啊”。她抱著一摞英語課的作業本,站在門外,遲遲不敢敲門進去。
忽然就那麼不自信。
“陳海茉!”樓下傳來季修梵的聲音。
急忙推開窗,呼啦啦一股小北風灌進脖領。
季修梵穿了一件藏藍色的抓絨衣,跨坐在單車上,左腳點地:“下來。”
她做了個手勢讓他噤聲。
秦舒婭已經聽見了季修梵的喊聲,敲敲門,海茉急忙關上窗。
“陳海茉,吃飯、溫書,不許出去玩!”
“媽,我隻出去一小會兒,季修梵說幫我選幾本參考書。”欲蓋彌彰似的,急忙補充,“真的,就在對麵那間書店。”
“讓她去吧,好不容易放月假,出去透透氣。”
陳驍城說著擺擺手,海茉眉開眼笑,推開門就跑了出去。
秦舒婭還止不住抱怨:“已經是大姑娘了,不能總和男生們一起玩了。周蘭溪也不管管他家兒子,沒事就來找我們海茉,會影響我們海茉功課的。”
“人家兒子是第一名。”
“嘁!”拿著切菜刀的女人很不服氣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天色已經暗了,北方有星閃爍。
季修梵安靜地等在路燈底下,剪影的輪廓被燈光投影在地上。
她躲在電子門內,靜靜地看了幾秒鍾。嘴角有溢不住的笑容。從前並未留意,他竟真的那樣好看。以至於她總能輕易地就在人群裏找到他,即使是百千人雲集的操場,她隻需匆匆地看一眼,就能一下子看見他清臒的背影,挺拔、修長,與眾不同。
“出來。”他命令,聲音已經過了變聲期,有醇厚幹燥的聲線。
“這也能被你發現。”跳出來,夜色蓋住了耳根的緋紅。
“嗬嗬,帶你去夜市玩吧。”
“真的?”
“廢話真多。”
她跳上他的車,右手抬起來,慎重地抓住了他的衣角,輕輕地捏著。
“我猜某人剛剛正挨老媽的訓,所以就來救駕。”他嘿嘿笑。
猜的倒沒錯。
其實已經好多年沒有到夜市來了,大約是從小學五年級之後。晚飯之後的時光全都用來做功課。很悶。
偶爾跟著李曉磊他們出來玩,也隻限於在小區裏晃。李曉磊他媽比海茉他媽還潔癖,她們說夜市的東西太髒,不能吃。
可是很想念烤串和麻辣燙的味道。
漸漸聽見市井的喧鬧聲,成串的橘色燈泡發散出溫暖的光,電線在風裏搖曳。因為已經入冬,擺地攤的小販少了許多。倒是多了幾家燒烤攤子。風一過,炭火爐裏就揚起漫天花火。
算不上璀璨但卻溫暖人心的花火,這是海茉最喜歡的。
“想什麼呢?快下車吧,大小姐。”
“羊肉串、豆腐卷、孜然脆骨、炭燒生蠔……”她一股腦地念著,越說肚子越餓。
那個人已經很沒形象地笑歪了:“陳海茉,瞧你這點兒出息。”
其實想的並不是那些,一抬頭看見天上那彎弦月,滿腦子都是一句詩而已: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她握著一根新出爐的烤玉米,咬一口,燙得尖叫出聲,也就這麼一丁點兒出息。
10
喜歌也喜歡看花火,炭火爐裏揚起的花火,不需一秒,就散了。無影無蹤。連聲響都沒有,連綻放的姿勢都沒有。比能在天空盛開的焰火還短暫。
她坐在暗色中,安靜得連呼吸都聽不見。
一個人看著車窗外揚起的花火發呆。
視線最終落到那兩個人身上,心裏驟然一驚,旋即絲絲拉拉地疼起來。
她喜歡看陳海茉的笑,澄澈、率真、幹淨,讓她不知不覺想親近。但凡她所缺失的,她都想去親近。然後,心裏的欲念會擴張,想要擁有。
必須很努力,才能擁有。
但也有些事,用盡了力氣,也要不來。
比如陳海茉校衫裏粗糙又俗氣的手織毛衣。
比如陳海茉所厭煩的母親的嘮叨。
比如季修梵在陳海茉麵前的不修邊幅。
她坐在車裏,看著陳海茉和季修梵在小攤前流連,揚起的花火偶爾遮住他們的影子,忽而又明顯。兩個人打打鬧鬧,笑得那麼開心。
車門開了,司機遞過來一碗熱的水餃和一串烤腸。
那家的水餃,她常來吃,是手擀的麵皮,吃起來有媽媽的味道。
“還想要別的嗎?”
“小杜叔叔,我想自己去走走,你下班吧,把水餃帶回去給囡囡吃。”
“我等你吧。”
“不用,我打車回去,放心啦。”
司機遲疑片刻:“那好,把手機開著,有事給我打電話。還有啊,別太晚回去,常阿姨會擔心。”
“嗯。”
小小的年紀,比成年人還要冷靜縝密的心思,常讓人自覺地不敢靠得太近。
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命的司機,不大不小的高級公寓,二十四小時全天陪伴的老保姆。這就是曾喜歌生活的全部。
十歲那年,父母離婚,誰也不要她,拚命地推給對方,像一隻被厭惡的流浪狗。後來到底判給了父親,繼母嫌棄他,但好歹還敬畏她那個有錢有地位的父親,於是買了公寓雇了專人給她另設一個家,如果一個人的房子也可以算是家的話。母親每個月見她一次,被男人拋棄的女人,反倒益發的獨立,是聲名赫赫的心理谘詢師。
她倒是更懂母親的心理,母親是有多恨那個男人,才那麼用力地把她推過去,讓她做一塊膏藥,一輩子都貼在那個男人嶄新的幸福上。
對繼母來說,她就是一塊被吐出來的香口膠,粘糊糊的,看著就惡心。
好在父親多金,總不至於有灰姑娘一樣淪為女仆的命運。隻是,再沒有家了,沒有人愛她。
母親也曾做好安撫她的準備,給她心理療治。卻發現這個女兒比自己的任何患者都清醒、冷靜。小小的年紀,那麼從容不迫的反應倒讓人害怕,覺得她冷漠。漸漸,便不再把她放在心上。
而她,隻是努力做得最好而已,她以為一切都做得最好,閃閃發光,他們就不會拋棄她。
11
車子消失在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