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撫平原的人家院子裏一般不栽桑樹,因為“桑”與“喪”同音,所以桑樹都栽在屋後的坡地上,東一片西一片的。桑葚成熟的時候,紫汪汪的,但還隻是半青半紅的光景就會吸引著半拉野小子爬上竄下。小翠也會來到樹下,她對桑葚沒有興趣,隻要桑葉,她養蠶,可是她不會爬樹,隻有問樹上采桑葚的野小子們要。
可是今天樹上靜悄悄的,也不知那些野小子們野到哪裏去了,大概是桑葚吃厭了吧。小翠惦記著家裏的蠶寶寶,過了二眠的蠶了,正是瘋吃桑葉的時候,每天采的桑葉都不夠吃呢。小翠望了望下著小雨的天空,又望了望桑樹,突然想試一試。
小翠不知自己是如何爬到樹上去了,她感覺身體輕飄飄的,樹枝輕顫顫的,原來爬樹的感覺真好。小翠心情愉悅地采摘起桑葉來,當她覺得差不多的時候想下樹,看見自己離地有丈許之遙,而且樹幹也被雨滋潤得光滑如油,小翠感覺腿有些軟,她竟然下不來了。
這是村外的一小片桑樹林,沒有誰會從這裏經過,隻有前麵有一條鄉間小路,那是通往小李莊的。小翠在桑樹上看到鄉間路上遠遠地有一個人,急忙高聲喊,聲音透過春雨傳遞了出去,小翠看到那個人遲疑了一下,接著停下了腳步,然後掉轉頭,朝桑樹林這邊來了。
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背著一個大書包,他問小翠怎麼了,小翠說她下不來了,少年急忙爬上樹去,可也不知如何幫她,就和她對話。
“家裏養了不少蠶吧?”
“是的。”
“睡過幾眠了?”
“二眠過去幾天了。”
“那正是吃桑葉的時候呢。”
“是啊,每天采幾布袋,都不夠吃呢。”
“那是,蠶寶寶等著吃呢,我們快下樹吧。”
少年說著先滑下樹,小翠仿著他的樣子接著也滑下來,一切都在不知覺中,小翠看了看少年,少年穿一件藍白相間的衣服,頭發柔軟地貼著,被雨淋得通透。小翠覺得不好意思,少年卻說沒什麼你也淋濕了快回家吧,說完便跑遠了。
小翠回到家,沒把這事和奶奶說。家裏就她和奶奶兩個人,父母都外出打工了,所以小翠養蠶,完全是為了解悶。她還有一個很幼稚的心願,想給自己織件嫁衣。
小翠以後就經常去那片桑樹林,朝鄉間路上張望,可是路上總是空無一人。小翠心裏有些失落,十六歲的女孩心思無人知曉,就像藏在厚厚的蠶繭裏,被包裹得嚴嚴密密。
蠶結繭了,黃的白的鋪滿了竹匾,小翠就和奶奶一起剿蠶絲。將蠶繭倒進鍋裏,水燒熱,用竹筷不停翻動,拿一個笤帚一點點地沾蠶絲,如此反複地抽絲剝繭,最後就看見胖嘟嘟的蠶蛹了,用鹽水煮了,可是上等的美味呢。小翠把煮好的蠶蛹散給貪吃的野小子們,卻又暗暗地留下許多,用花手帕包著,放在竹籃子裏,裝著去村後打豬草,每天在通往小李莊的小路上張望著,期望能看見那個少年,但直到蠶蛹都有些溲黴了。她也沒有等到少年,小翠有些委屈,有些傷心。
又一年桑葉綠,小翠沒有再養蠶,卻有媒人來提親了,說男孩是小李莊的。小翠聽到小李莊時心裏劇烈地跳了一下,她跟著媒人來到小李莊,隻瞟了男孩一眼就低下頭,但隻是一瞟小翠的心已跳到嗓子眼了。原來這男孩就是和她一起爬過樹的少年!她看到男孩的眼裏也閃過一片亮光。
入冬時小翠就做了一個幸福的新娘。新婚之夜小翠激動地摟著丈夫的脖子,給他講她煮鹽水蠶蛹且一次次地等候他的故事,可是丈夫卻聽得一頭霧水,小翠就讓他和自己一起回憶他幫自己下樹的經過,丈夫恍然大悟地說你說的是我哥吧,我聽他說過這事。
“你哥?”小翠心裏一沉。
“我哥,有一天他淋得一身通透,他說是因為一個女孩,女孩上得樹去卻不敢下樹,他就和她一起在樹上采桑葉拉家常。”
“你哥呢?”
“上大學去了,本來我也能考上的,可是家裏供不起,他算是換命啦。”丈夫感覺小翠身子一哆嗦,以為她冷,將她抱緊了,小翠卻無聲地轉過頭。
小李莊有養蠶的習慣,家家戶戶都養,因此村前村後都是桑樹林。小翠這個養蠶能手卻一反常道,走上了打工的路途。春節回家時,哥哥也帶著嫂子一起歸來,一家人團聚時哥哥突然講起了小翠在樹上嚇得不敢下來的笑話。嫂子笑得前仰後合,哥問小翠還記得嗎,小翠苦苦一笑說她早忘了。
小翠在打工的第三年出了意外,她運回家時正是家鄉桑葉濃綠的時候,遺體經過那片桑樹林時,白布突然輕輕地顫動起來,眾人吃驚,卻見從中爬出一隻翠綠的蝴蝶,孤單地飛著,飛進桑樹林中,眨眼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