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月光裏的胡琴(1 / 1)

周天賜坐在有陽光的小院,衣衫在秋風中翻動著補丁的波浪,他搖頭閉目,將手中的胡琴弄出聲音。雖然聲音煩人,但是端村人很理解,理解這麼一位處於邊緣的大齡青年,如果不搗弄胡琴,他一定會寂寞得發瘋。

周天賜是個苦命人,他父母早逝,以致老大不小了還是孤身一人。但周天賜不急,不知從哪裏弄來一把胡琴,整天情人般地抱著,也沒師承,自個摸索著拉一些無名小調。周天賜的琴聲和他的為人一樣,孤獨明亮又透著一些傻乎乎,總之很給人搞笑的感覺。但命裏注定周天賜是要做父親的,而且還是我的父親。所以,在1963年的秋天,穀子剛剛進倉,空氣裏還彌漫著稻穀的氣味,一個叫顧小桃的女孩像一隻蝴蝶一樣停駐在小院。她被周天賜的琴聲所吸引,或者被他獨自陶醉的樣子所打動。她先是在院門外站了一會,篩洗琴聲中的歡樂和孤獨,然後就勇敢地走了進來,臉上泛著紅暈,用一口外地方言對周天賜說,我很餓,有吃的嗎?

琴聲嘎然而止,周天賜抬起頭看著顧小桃,這個女子衣衫單薄,長相也不好看,臉上還有一道淺色的疤痕,但因為羞澀而生起的紅暈卻給她的容貌加了分,也讓單身大齡青年周天賜心裏無端地動了心思。當他明白了顧小桃的要求時,立即將胡琴無情地拋開,風一般地跑進廚房。做米飯是來不及的,好在菜櫥裏還有半紮油麵,橫粱上還有一小塊鹹肉,那是六月嫂給的。周天賜在切肉的時候有些猶豫,想留下一小塊,但還是全部扔進了鍋裏。周天賜煮好麵,朝顧小桃招手。顧小桃走進廚房看見一大碗熱騰騰的麵條,上麵還擱著幾片閃著光澤的肉片,她立即蹲下身,將一個無限貪婪的背影留給周天賜。周天賜聽到一連串的吸吮的聲音,這聲音讓他的眼眶有些濕潤。正巧六月嫂和幾個村姑走了進來,手裏拿著鞋墊,她們喜歡一邊納鞋墊一邊聽周天賜拉琴。三個女人一台戲,六月嫂本來就一直為周天賜的婚事上火,看著突如天降的顧小桃,心裏立即有了主張。當顧小桃吃飽喝足,準備繼續她的流浪生涯時,六月嫂拉住她說,姑娘,中意眼前這小夥不,中意你就點下頭,留下,保你餓不著。六月嫂就像周天賜肚子裏的蛔蟲,顧小桃紅著臉望著眼神飄忽卻又期待的周天賜,點了頭。

幸運的周天賜用一碗麵條成功地交易了一次婚姻,並且開始接二連三的繁衍後代,我也在七年後的秋天順利降生,成了他們家的一員。我自記事起就必須忍耐周天賜的胡琴聲,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的琴聲沒有絲毫長進,顧小桃沙啞的聲音也不知趣地參與進來,唱著走調的采茶戲,一個搖頭閉目,一個忸怩作態,在每一個月光溶溶的夜晚樂此不彼。

周天賜和顧小桃的生活方式在端村人的眼裏是笑料百出,但這並不能損害他們在我心裏的形象,是那碗麵條讓我對他們充滿失望。

那天,六月嫂家裏做壽,給我家送去一碗壽麵,這碗擱著肥膘肉的壽麵讓周天賜浮想聯翩,他將麵條遞到顧小桃麵前,他甚至想一口一口喂給她吃,他知道顧小桃已經有很久沒有吃到當時在南方頗為難得的麵條。當然,顧小桃也對這碗麵條充滿期待,而且臉上再次出現當初的紅暈,就在她將麵條送到嘴邊的一瞬間,果決地將它遞給周天賜,說,你吃了吧,一會孩子們回來了,你一口麵湯都吃不到!周天賜不依,倆個人為這碗麵的歸屬問題互相扯皮,結果不幸的事情發生了。

此時我背著大書包正饑腸咕咕地往家趕,正好看到他們在“爭搶”麵條,卻失手掉地,藍邊碗像兩個半圓的月亮,一旁伺機已久的大花狗閃電般地竄過去,叼起肥肉就跑。我將書包一扔,躺在地上表演懶驢打滾,嘴裏還迸發出無限憤怒的哭聲:好啊,你們大人不要臉,搶東西吃還打破碗!顧小桃跑進房裏,立時傳出她心情複雜的哭聲。

從此我抗拒周天賜的胡琴聲和顧小桃跑調的采茶調,隻要他們在月光下表演,我就竄出來謾罵,順便把麵條事情抖出來,讓端村人轟然大笑。

1985年的冬天,周天賜去修水利,他在屋裏磨磨蹭蹭不肯走,顧小桃心領神會,將掛在牆上沾滿灰塵的胡琴遞給他,周天賜背著胡琴去修水利,但回來時卻獨獨剩下一把胡琴了。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當年我的誤會給他們帶來什麼傷害,我也明白失去周天賜對顧小桃意味著什麼,這些年來她堅決不肯隨我進城,我卻常常會看到她坐在院子裏,陽光照耀著她的白發,她穿著周天賜的衣服,學著當年周天賜搖頭閉目的神態,不但會拉,還能唱,隻是聲音依然沙啞。而周天賜已經安靜地躺在土壤裏,他的身上長滿青草。每當此時,我會一言不發地將顧小桃手中的胡琴奪過,自顧自地拉琴。我們都沒有學過胡琴,卻能讓它發出聲音。而當我閉目搖頭地拉琴時,顧小桃就開始吃麵條,我們總是用這種奇特的方式懷念一個人,這個人叫周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