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裏的人開始串聯,他們的行動隱秘極了,害怕漢奸。在班上,大多數人還表現的和以前一樣,但他們心裏洋溢著一股喜悅和興奮,他們期盼著那個日子的來臨。
礦上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山底村民的變化,山底比以前更熱鬧了。外地的民工越來越多,他們來了一時沒有活幹,就住在山底人的窯洞裏,這些人真能吃苦,一片巴掌大的炕,可以擠下七八個人,他們似乎也在等待什麼。礦上接回了好幾輛銀灰色的車,村裏的司機說,是日本產的豐田霸道。村裏的人們說,日本人真他媽壞,造個車還要叫霸道,霸咱們中國人的道。江七說,這些車是日本人的狼狗。人們覺得江七有些糊塗了。他的樹有幾棵活下來,江七每天不是去澆水,就去轉悠。這麼多天下來,江七的身子輕的幾乎能飄起來。他臉上除了那道可怕的刀疤,還有那些皺紋越來越深,像極幹旱時龜裂的土地。人們在想,江七到底多大了?他不說話的時候,站在哪兒打呼嚕,像一隻貓。把準備和日本人幹的消息告給他,他那溝壑縱橫的臉上居然泛起光澤來,表情生動極了。他說,真的?我真的還能和日本人幹一場。
快八月十五了,這個沉甸甸的收獲的時候,因為幹旱,變的輕飄飄。一大塊玉米地,不到一個小時就弄完了,玉米像老人稀鬆短缺的牙齒,灰白灰白,邊弄邊往下掉,最後兩籮頭就挑回去。土豆像葡萄一樣大,散發著腥味,誰都不知道能不能吃。
山上轟隆轟隆的炮聲接連不斷,忽然沉寂,靜極了,然後滿村子的狗狂叫起來。洞裏塌方,三個進去放炮的外地人都沒有出來。刨開堵住的礦洞和石頭,三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被抬出來,平時總是灰撲撲的異鄉人現在臉色變的蒼白,滿臉的灰塵和礦粉也沒有掩飾住蒼白,這種顏色像宣紙上的一大塊墨,慢慢滲出來,像冰一樣堅硬,像刀子一樣鋒利。鮮紅的血淌在這蒼白的臉上,鮮豔奪目。他們被送往醫院,這個時候他們大概已經不能稱作人了。山底的人們以前隻知道煤礦塌方,沒有想到鐵礦也塌,他們的臉色發白,心很久還在緊張地跳。
縣裏、鎮裏和有關職能局的領導都來了,鐵礦停產。整個山底亂糟糟的,人們都在議論這次事件。那些平日灰頭土臉的外地人此刻湧在街上,他們像白天出洞的老鼠,讓人感覺很不自然。飯店、酒吧、歌廳擠滿人,人們不管是不是吃飯時間,隻是喝酒。白奶子的小姐被從一個地方召到另一個地方,大街上滿是她們身子白嘩嘩的光。警察們似乎無暇顧及賣淫嫖娼,他們到出事的洞口前查看,到外地人聚集的地方等著。過了兩天或者是三天,一大群人從山下奔上來,大概有二十個,他們其中一多半人穿著白色的孝衣或戴著孝,臉上都是悲哀和憤怒的表情,這是死者至親的人和家屬中的精英組合。他們一來到山底,山底整個村子都變的悲哀起來,那些穿孝的年輕女人哭著倒在地上,幾乎所有的外地人和山底的人都湧到街上。然而這些外地人並沒有在山底呆多長時間,就被礦上和警察接到縣裏的賓館,商量賠償問題。他們被巨大的悲哀幾乎要襲擊倒了,還要和礦上談這個主宰了他們一輩子的東西---錢。此時,呆在山底的人們似乎除了喝酒、唱歌、玩小姐、拌嘴、拔刀子,沒有其他可做的。江七的毛驢馱著水,江七邊走邊罵日本人,他的驢似乎能聽懂他的話,他罵的聲音越高,驢走的越快。村裏的人們記起,江七自從載上樹,每天都往溝裏馱水,他那些樹每天都喝水?
又過了兩天,礦上開工了。山底的工人們呆在選廠,不知道那些外地的工人們走進那個礦洞是什麼感覺。那些死者的親戚,都被打發走了,據說每個死人賠了二十萬。山底的人們似乎知道礦上不用他們去采廠的道理了。二十萬,這就是一個人的價格。他們的地下活動更積極了,他們不想把自己變成二十萬。
但是礦上開工幾天又停了。記者在報紙上把礦上的情況曝了光,上麵要檢查驗收。眼鏡聽到這個消息,有些得意。礦上給每個工人發了《安全操作條例》的小本本,要求每個人背會,在辦公室掛上鑲在鏡框裏的《安全生產條例》《安全施工條例》等規章製度。檢查驗收時來了好多人,山底的人們有些激動,他們覺得日本人這次大概要完了。但這些人檢查驗收的速度非常快,他們幾乎沒有問一個工人,隻是在辦公室坐了半天,聽礦上彙報,然後到礦上和選廠匆匆轉一圈,沒有等到中午,就讓礦上的陪著下山了。他們剛走,礦上就開工。
江七說,漢奸,一群漢奸,吸血的蚊子,睜眼的瞎子。我這個快死的老漢也能看見溝裏的大壩一開,山下多少人得死,這僅僅需要一場大雨。還有這空氣,怎麼聞著也覺得裏麵有些疙疙瘩瘩的東西,那些人是用屁股出氣……
那天晚上,一輛礦上的霸道著火了。它停在廠房前,廠房裏還有人。半夜裏聽到狗的叫聲,裏麵的人出來,車已經著了,而且上麵好像澆了汽油,怎樣也撲不滅。第二天,山底的人們都在興奮地傳播著這個消息。江七說,昨天晚上聽到雷響了。雷抓壞人,先燒了他的車警告。但是除了江七,誰也沒有聽到打雷聲,而且已經早過了八月十五,哪裏還有雷啊?警察們又上來了,還帶著狼狗。江七說,日子怎麼越過越顛倒了?當年日本人帶著狼狗抓共產黨和遊擊隊。現在共產黨帶著狼狗幫日本人抓遊擊隊。人們覺得江七完全老糊塗了,現在哪有遊擊隊啊?但是誰也想不到警察把張剛帶走了。江七站在警車前,說昨天晚上明明聽到雷響了。警察讓他站開,別妨礙公務。江七跪在警車前,說他就是放火的人。幾個警察把他抬起來,放一邊。江七又跑過來。山底的人們都放下手裏的活趕過來圍住警察,要他們拿出證據。警察說往走帶張剛是因為他私自設卡,攔路搶劫。張剛一句話也不說,他的一條腿穩穩當當站在那兒,臉上平靜極了。計白說,張剛收費是經過村裏研究決定的,張剛收下的錢上繳村裏。那些來來往往的車壞了村裏多少路,不該讓他們出點錢修修嗎?警察說,私自設卡收費就是違法,村裏決定的是集體違法,誰是領頭的處理誰。一直不說話的張剛說,給我點根煙。好多人都從口袋裏往出掏煙。蛋蛋轉身往自己飯店跑。張剛用嘴接住一根煙上車,警察似乎想阻攔,又沒有動。人群慢慢讓出一條道,蛋蛋喊,等等,等等,他舉著一條雲煙跑過來,這是我飯店裏最好的煙,張剛你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