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桃花剛開,寒氣來了,人們才脫下夾襖,又找出棉襖捂上。桃花開始落,大片大片的桃花在塬上像下雨。樹裹上一層一層的草席、爛布、破衣裳,花還是往下落。三天工夫,樹上光禿禿的,嫩綠的枝條變成灰白,上麵毛茸茸像長了一層霜。整整三天時間,太陽像掉在泥土坑裏,灰蒙蒙的。縣城那邊隔半天響一陣槍,劈哩啪啦像炒豆子,然後靜得怕人。日本人踏著滿地的桃花進了村子,他們穿著那麼高的皮靴“嗒嗒”,群山也在回應“嗒嗒”,桃花很快成了血。大狼狗,流著尺把長的涎水,大老遠就能聞見腥味。人們拚命往溝裏和山上跑,大姑娘、小媳婦臉上都抹了鍋底灰。日本人端著明晃晃的刺刀,帶著狼狗追。六十多個男人被串成一串,拉到河槽,二三十個女人被關進磨坊。
沒人反抗呀?
有呀!王元就是在鬼子端著槍刺他時,一把抓住鬼子的槍,把鬼子打翻在地,被一刺刀釘死。王開揀著一個手榴彈,但不會使用,當錘子亂砸,被敵人捉住,用刺刀挑死,身上的肌肉幾乎被亂刺挑光。人們用頭撞、用牙咬。楊如揣著一把剪刀,鬼子強奸她時,一下剪下他那玩意。鬼子那麼厲害,那東西剪下來扔地上,蹦幾下,像蚯蚓那樣軟塌塌了,被一隻雞過來吃掉。
聽著的人們笑起來。
鬼子就是沒人性,他們把那些人先用機關槍掃射,再用步槍打,最後用刺刀亂紮屍體,還要舉起石頭砸爛死人的頭。女人被糟蹋後,用煙嗆死。我沒讓槍打著,臉上被砍了一刺刀,滾一深坑裏,才沒死。
說話的江七臉上像帶了一張恐怖的麵具,額角有一道深疤,右眼瞎了,鼻子被分成兩半,說話的時候,右邊的嘴動,左邊的嘴角不動,左下巴又是一道深疤。
是啊,鬼子不是人。《南京大屠殺》中日本士兵說:“我們強奸女人的時候,她是女人;我們殺掉她的時候,就將她想成豬”,沒有考上大學平時愛看書的眼鏡說。
山底村的人們站在村前照壁下。節令大雪,天氣還不太冷。幾個戲耍的孩子爬到山頂上,藍色的石頭像玉一樣散發著光芒。一群一群的羊在塬上和山間流動,毛上沾了土,有些發黃,但一個個肥墩墩的,都是流動的銀行。那些錯落有致的窯頂上曬滿金黃的玉米,一大片、一小片,像閃耀著金黃的火苗。街道打掃的幹幹淨淨,灑上的水已結成細小的冰珠,沿路插滿彩旗,鮮紅的過街條幅迎風招展,花花綠綠的標語密密地抓在牆壁上,使這個僻靜的山村披上一層喜氣的色彩,像過年一樣。人們在猜測今天來多大的領導?鎮裏前幾天就通知了,幾個領導不放心,還上來幾次,看著他們把街上散落的羊糞和柴草一次次掃幹淨才放心。
畢竟是冬天,雖然不太冷,但在外邊時間一長,人們的臉蛋也都紅撲撲的了。他們一邊眺望那彎彎曲曲的山路,一邊聽江七講日本人的故事。在這個小村子,講日本人的故事是大家永遠感興趣的話題。連很小的孩子都知道日本人壞,到現在,母親嚇唬不聽話的孩子,還說,日本人來了。因為幾起慘案,他們村子上了縣誌,上了好多彙集抗戰資料的史書。
日本人在河槽裏殺了那麼多人後,河裏的水一下幹了。第二天,日本人走後,人們去拾屍體,粘糊糊的血腥的讓人吐。滿河床清清的水沒有了,像一下滲完了。野狗跟在人後邊,打都打不走。人們準備好絕藥,都看山上的那麵紅旗,紅旗一倒,人們把藥下在平時都舍不的吃的糧食裏麵。日本人來了,村子裏空蕩蕩的,他們搶了糧食,燒了幾間屋子。
江七以前從來沒有講過這段故事。好幾個人同時問,後來呢?
鬼子回去吃了這些糧食,肚子撐的像要爆炸,當場直挺挺死了七八個。他們拌的這些藥就是咱們平時藥呱呱鳩、野雞、半隻的那種藥。
人們聽著都說,好!
這時哇嗚哇嗚的警報聲響了,人們看見一輛警車走在最前麵,後麵跟著七八輛小車和一輛麵包車。人們拍拍今天早上才換的衣服,表情嚴肅起來。
車到照壁前停住。鎮裏的書記先從車上下來,然後車門都開了,從車上下來一大群人,走在前麵的人還舉著個黃色小喇叭。那些從麵包車上下來的人跑到舉喇叭的人前麵,低聲嘟噥什麼?舉喇叭的人笑了,他說,大家稍微安靜一下,咱們的客人需要方便,請各位村民帶他們去一下。村裏的人們哄一下笑了,他們走到人群前,朝著對方憨憨一笑,不說話,扭返頭走,那些人就跟在他們後麵。幾個領導摸樣的人有些尷尬。鎮裏的書記把村裏的支書王計白叫到跟前,問,支部裏準備好了?好了。一會兒要舉行個簡單的儀式,還要安排些事情,你讓學校也準備一下。另一個領導摸樣的人說,不去會議室了,直接去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