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土這一古老的民間名詞,現在很少有人說了。我第一次聽到姥娘土這個名詞,是我奶奶說的。春天,我到坡裏去挖野菜,溝邊一棵又胖又壯的向日葵令我欣喜若狂。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挖出來,放到籃子裏,回家栽在園子邊,澆上水,蓋上土。第二天,太陽一出,葉就蔫了。我問奶奶為什麼栽不活。奶奶說,你挖的時候沒帶姥娘土,當然栽不活了。我問奶奶什麼是姥娘土?奶奶說,就是向日葵把根紮在上麵的土。後來我按照奶奶說的,又從坡裏連根帶土挖了兩棵,用紙包好,回來栽到園子裏,果然活了。秋天開出了金黃色的花,象一張張笑臉,結出了飽滿的籽粒。自此,姥娘土這個名詞就一直記在我心裏。我們這裏稱姥姥為姥娘。姥娘是娘的娘,是人的生命之源。一粒種子丟進土裏,發芽、生根、出苗,這土就是它的生命之源。我常把自己比做一棵植物,稱家鄉的泥土為姥娘土。走到那裏都忘不了養育我的姥娘土,說話、寫文章都帶著那種家鄉的土味。
我出生在一個低窪平原上小村,村名叫陳家,過去稱破車子陳家,方圓百裏很有名。破車子陳家的來曆與我們那裏的泥土有關係。聽老人們說,洪武二年,一陳姓長者推著輛木輪笨車子,一麵坐著病弱的妻子,一麵坐著幼小的兒女。從小雲南(大約現在的四川省)逃荒至此,正逢連天陰雨,道路泥濘難走,輪子陷進泥裏,用力一推,車軸斷裂,走不動了,全家人就在這裏住了下來。經六百年的生息繁衍,現已成為一個一百多戶五百多人口的村莊,除一家萬姓外,其餘皆姓陳。因泥土粘合而立莊,而世代繁衍,能不稱家鄉的泥土為姥娘土嗎?從我五十多年的體驗和體會中,我們的姥娘土有著自己的個性和特質。
我們的姥娘土粘合度高,親合力強。大街小巷,田埂阡陌,一著雨水,立即粘成糨糊狀。穿著鞋在土路上或地裏走,泥土就會毫不客氣地拔下你的鞋來,即便係上鞋帶,也會把你的鞋帶拔斷,恨不得讓你永遠留下來。夏秋季節,下過雨,我們走路下地,都赤著腳,兩腳踩進姥娘土裏,熱乎乎的很是舒服。我體會最深的就是十七歲那年在生產隊裏鋤豆子。雨後的中午,地裏土粘如膠。鋤頭遍豆子,豆子空裏的麥茬還沒腐爛,一鋤下去,鋤頭象扔進剛揉的麵裏,被泥土粘著的麥草糊住。還沒長齊勁的我,拖鋤時很吃力。雨後的太陽忒毒,我光著脊梁,穿著短褲,後腚上別著小鍁板,鋤幾下,就取下小鍁板彎腰刮一下鋤刃上的泥。大人們力氣足,鋒利的鋤刃鋤著麥茬錚錚地往前走,我卻被落下了半截子。越心急越拖不出鋤,頭上的汗水從脖子上流進脊梁溝裏,黝黑的脊溝就象一條小河,汗水又從脊溝流到腿上,再順著腿淌在腳後跟上,然後滲進泥土裏。那時我就想起李紳的憫農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首詩是在小學時學的。學這篇課文時老師叫把這首詩改寫成白話文。我當時得了100分。老師把我改寫的作文當範文傳給同學們看。那時我沒有汗滴禾下土的感受,心想,鋤地怎麼會汗滴禾下土呢?直到那次鋤豆子,才切身體會到汗滴禾下土的滋味。當時與泥土打交道,真想離開土地,離開後又想那些泥土。這就是姥娘土的情感吸引,在想與不想,不想與想的交替之中,加深了我對姥娘土的感情。現在還真想回老家拿起鐵鍁鋤頭,再翻動一下姥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