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魅洲之長樂(3 / 3)

歸長樂不回答,永遠隻是笑,被問急了就女孩般地撒嬌:“帶酒了嗎?這裏宮人帶來的實在難以下咽,你快去我的酒莊偷點兒過來,可饞死我了。”

韋子七又氣又無奈,跺跺腳,回頭一拂袖,閃身就消失在了無邊夜色中。

等到人走遠,歸長樂臉上的笑容才會慢慢退去,隻剩下滿眼的悲涼。

不是她不想走,也不是她不明白他的情意,而是物是人非,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愛一次,她胸膛中跳動的心髒已經枯死,從前那個阿沁回不來了,她餘生隻可能是歸長樂了。

如果不是“廢後”的消息傳入冷宮,日子也許還要這樣一直挨下去。

看來這麼多年衛華澤步步為營,依然沒能壓過歸家,此時順應歸相提出的“廢舊後,立新後”,是示好,也是明智之舉,隻是他棄車保帥,終究……拋棄了歸長樂。

冷宮裏,坐在輪椅上的歸長樂臉色蒼白,她輕輕拂去淚水,仍然望著蹲在她身前的韋子七笑。

“從柔妃懷上龍裔的那一起我就知道,她是再也容不得我了,阿蘇保了我這麼多年,已經很不容易了……”

韋子七頭一回紅了雙眼,雙手抓緊輪椅湊近歸長樂,喉頭哽咽:“你會死掉的,再留下來……”

他們都心知肚明,她這個冷宮裏的廢後,遲早會在某一悄無聲息地“暴斃”,然後草草拖出去葬了—

因為唯一能保她的那個人,已經放棄她了。

韋子七忽然激動起來,不管不顧地按住歸長樂的肩頭,語帶殷切:“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隨時帶你走,高海闊,山清水秀,去哪兒都成。就像我們曾經過的一樣,看遍下的美景,吃遍下的美食,喝遍下的美酒;我來做你的一雙腿,一輩子照顧你,好不好?”

聲音回蕩在半夜的冷宮裏,周遭死寂中,一番話顯得格外撼人心魄,歸長樂震住了,她久久地望著韋子七,直到眼眶溫熱,有什麼愴然而下,他猝不及防地一把將她拉入了懷中。

那些在歲月長河中漸漸湮滅的情愫,那些壓在心底再也忍不住的眼淚,此刻終於洶湧不止,春雨般打濕了眼前人的紫裳。

如冰雪消融,胸膛裏枯死的那顆心,仿佛在這一刻又活了過來。

立後大典這就開始籌備,到時冷宮守衛會鬆懈許多,歸長樂和韋子七約定好,就在那一逃出皇宮。

其間衛華澤來看過歸長樂一次,他似乎很疲憊,環住她的腰,將腦袋埋在她懷裏,一句話也不。

歸長樂輕輕撫著他的黑發,語氣中不自覺地就帶了悲憫,與一絲難以察覺的離別之傷:“阿蘇,你要保重身體……”

她自顧自地著話,一遍遍地叫他名字,直到眸中淚光閃爍,聲音差點兒哽咽。

衛華澤仿佛渾然未覺,隻是環住纖腰的雙手又緊了緊,他睜眼打量著偌大的宮殿,並未出聲,深不見底的眸光中,似乎在虛空裏搜尋些什麼。

臨走前衛華澤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你知道嗎?歸長樂會死,但阿沁會生。”

彼時歸長樂愣住了,尚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在半個月後的立後大典上,她終於明白過來。

她沒有等到韋子七,而是等到了凱旋的衛華澤。

(七)

三朝丞相歸汝榮,他至死也不敢相信,自己怎麼就會敗在一個黃毛子的手裏?

“阿沁,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這聲久違的稱呼在冷宮裏驟然響起,衛華澤拋去寶劍,一把抱起輪椅上的歸長樂,又哭又笑,像個苦盡甘來的孩子一般。

他殫精竭慮,與虎謀皮,一步步走到今,這場大戲終於可以收網!

一切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局,一場甕中捉鱉的局。

這些年衛華澤隱忍不發,暗中培植勢力,心謀劃,一直裝得很好,讓歸汝榮放鬆警惕,以為他隻是個懦弱無能的傀儡皇帝。但其實,他多年來一直在布一張網,隻等著時機成熟,在防不勝防的時刻抓住網裏的“老烏龜”,一擊即中!

他假意幽禁歸長樂,假意廢後,假意立柔妃為新後……這每一步棋都是為了最後的“將軍”,他早已強大,早已羽翼豐滿,立後大典上,他一腳踢翻案幾,如一個信號般,埋伏好的人馬魚貫而出,殺了歸氏一黨一個措手不及。

他拔出寶劍,在所有人麵前親手殺死“老烏龜”,而歸家其他人全部被打入死牢,包括身懷龍裔的柔妃,整個歸家被連根拔起,寸草不留!

曾經的羸弱少年,早已成長為一個君王真正該有的樣子,狠絕、果敢、不留餘地……卻陌生得讓歸長樂感到害怕。

她聽到他在耳邊:“很快冷宮也會失火,傳出廢後長樂葬身火海的死訊,到那時,世間再無歸長樂,隻有朕的阿沁……”

歸長樂會死,但阿沁會生,他要讓她以真正的身份再度為後,陪著他君臨下,攜手榮華。

歸家被滿門抄斬的一,衛華澤極其興奮,他命人抬來了一壇美酒,要與阿沁好好慶祝一番。

那酒叫“狐離”,酒色澄清,香味四溢,酒中還浸泡著一具狐狸骨頭,是真真的酒如其名。

阿沁從未喝過這種酒,她覺得有些辣,隻被衛華澤勸下幾杯就辣出了眼淚,眼淚滴在酒水裏,微微漾開,依稀勾勒出一襲模糊不清的紫裳。

阿沁醉了,醉得臉頰酡紅,她倒在衛華澤懷裏,聽到他:“日子定在下個月,不是皇帝立後,而是阿蘇迎娶阿沁,給阿沁一個家。”

阿沁怔了怔,許久,捂住臉,淚如雨下。

她終於做回了阿沁,可她一點兒也不開心,因為她知道,有個人不會再回來了。

(八)

立後大典前一夜,阿沁主動邀衛華澤飲酒,要他嚐嚐她的獨門絕技——“葵心白夜”。

衛華澤很高興,酒過三巡,阿沁輕晃酒杯,忽然聊起了酒的做法:“葵心、白芷、蜜露……原材料都是來自襄山,那真是一個好地方,陛下是不是?”

衛華澤醉眼蒙朧地點了點頭,阿沁語氣淡淡,繼續道:“所以陛下請的法師也是襄山的,法力無邊,能捉住千年紫狐,奪其性命,對不對?”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衛華澤雙眼驀睜,一下子坐了起來,如冷水澆頭,他與阿沁四目相對,呼吸急促:“你……你都知道了?”

直到這時,阿沁臉上的笑容才緩緩退去,淚光一點點湧起,她感到胸口極悶,應該是毒性發作了。

“是,我都查清了,所以才會邀陛下共飲這最後的‘葵心白夜’。”

話一出,衛華澤立刻變了臉色:“這酒裏有毒,你要替他報仇是不是?”

仇,該從哪裏起呢?

就從韋子七沒來赴約的那吧,他不是失信了,而是被埋伏好的法師困在了陣法中,擒了個正著。

那一,衛華澤大獲全勝,他不僅斬了個老烏龜,還抓了隻千年紫尾狐。

對,便是紫尾狐,韋子七,七紫尾,他在家中排行老七,其他兄弟姐妹都喚他七郎。

他不是什麼神出鬼沒的遊俠,不是什麼輕功絕佳的高手,他之所以能一次次自由出入皇宮,能一次次背著阿沁飛過月下,隻因為他根本不是人,他是一隻千年紫尾狐。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這個秘密的呢?韋子七大概不會知道,阿沁很早以前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們有一次月下飲酒,他喝得酩酊大醉,不慎露出了真麵目,平素穿的一襲紫裳幻作一身皮毛,兩隻泛著熒光的紫耳“嗖”地冒出,屁股後麵還晃起一條毛茸茸的紫色狐尾。

老實,阿沁第一次見到的時候,當真嚇了一跳,她不動聲色,後來回去翻遍古籍才查到—

世有紫尾狐,姣容貌,性純良,好杯中物,四處遊曆不倦。

捧著古籍,阿沁會心一笑,雖然發現了韋子七的真實身份,但她並未害怕,狐也好,人也好,一顆心向善,又有何不同?

後來的她更是一次次被他打動,她枯萎的心重新活了過來,她想要和他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和他過另一種新生活。

但他再也不會回來,因為她在那壇名喚“狐離”的酒中,看見了他的屍骨—

澄清的酒水中泛著微微的紫光,他就真的醉倒在那裏,像他們初見時的一樣,把骨頭都醉酥了。

狐離,狐離,那個一襲紫裳的韋七郎,永遠離開了她。

而她也永不會知道,那夜月下對飲,“葵心白夜”彌漫的酒香中,他他走過那麼多地方,從沒喝過這麼讓人回味悠長的酒,後麵其實還有半句—

也從沒喝過這麼適合與心愛之人共飲的酒。

阿沁死在衛華澤的懷中,盛酒的是把陰陽子母壺,她喝了有毒的一邊,卻給衛華澤倒了沒毒的另一邊。

可見舊時光是個多麼溫柔的美人,即使傷痕累累,麵目全非,她也難生怨懟,更加舍不得毒害她的阿蘇。

隻是她欠另一個人的,怎麼也該還了。

衛華澤的嘶聲慟哭中,阿沁嘴角漫出鮮血,目光漸漸渙散,她仿佛在虛空中看見一襲紫裳,唇含淺笑,徐徐向她走來—

我們看遍下的美景,吃遍下的美食,喝遍下的美酒;我來做你的一雙腿,一輩子照顧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