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
一片,兩片,三片……無數片。
雪,在飄。
漫天飛舞。
白的仿佛是世間最潔淨的,是雪。
紅的好似煉獄中最猙獰的咆哮,是血。
監刑官端坐在帳篷裏,手裏端著一杯茶,茶杯裏冒著些許白氣。
刑場裏,李家三十七口,已經全部人頭落地,唯餘下仍在行刑的前大將軍李岱,還剩下一口氣
李岱和別人不一樣,他行的是——
淩遲!
他被架在木架上,生不如死,扭曲異常,刑官每割下他的一片肉屑,刑場之外都會響起一陣歡呼,而刑官則更小心翼翼的給他止血,保證未滿千刀之前,這個人不會死去。
可是一片一片,肉盡而白骨現,他已著實不像是一個人,更像是一塊正在被精工雕琢的木頭。
當千刀完盡之後,他會變成一具完整的人頭白骨。
圍觀的百姓們被仇恨麻木了慈悲之心,這可怕的場麵竟然讓他們亢奮莫名,他們不明所以,隻知道行刑的犯人是罪大惡極的大奸臣,大反賊,一家三代身沐皇恩,卻私吞軍餉,通敵叛國,拱手將邊關三城讓與外族,順手送去了他們的兒子、兄弟、丈夫、父親的性命。
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還我父兄子弟的命來!!
群情激動,圍欄被圍觀的百姓扯得直響,那情形恨不得衝上去生生啃掉那人的肉,喝他的血。
監刑官看在眼裏,麵無表情,隻覺得心裏犯惡心。
愚民,這些耳聾目瞎的愚民,他們不會了解李家一門為這個國家付出了什麼,更不會懂得他們到底又為什麼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而他,雖一清二楚,卻隻能,隻能站在這裏無動於衷,明哲保身。
誰讓要他們死的人是當今皇上——臣不能不死之難。
保家衛國,一門英烈,終是淪為了一場政治爭鬥的犧牲品,真乃諷刺。
李大將軍,你該死在邊關,不該活著回來啊。
監刑官以茶代酒,灑在地上,權當是送李大將軍上路,同時他也矛盾的希望自己盡快忘記心裏升起的這種感覺,最好快點結束這一切,尋一處溫香軟玉,醉生夢死才好。
“大人。”一名差役進來,躬身道。
監刑官“嗯”了一聲,回過頭道:“怎的,結束了嗎?”
“不是……是李家的小公子找到了,就在刑場外頭,剛才正不管不顧一頭往裏麵衝,叫弟兄們摁住了。”
監刑官一默,不免暗暗惋惜,看來是天要絕李家,那傻孩子,跑都跑了,還回來做甚。
“那……他見到行刑的過程了?”
“……見到了。”
躲在人群裏,見到自己的親人受如此極刑,還遭世人唾罵,難怪會控製不住,早知如此,又何必還要來?監刑官想著搖搖頭,道:“本官記得,李家的小公子好像不足十六歲吧?”
“正是,登錄在案的,是十二歲。”
“那就對了,未滿十六,不足施刑,聖上仁厚,已經改判了流放。”提及聖上,監刑官麵帶肅容,心中卻知,這孩子隻怕流放的路上,就該“暴斃”了。
“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把人押去大牢。”
“是。”差役領命。
監刑官或許心中天良未泯,可是他還有一家老幼,還有一片大好前程,所以他選擇了明哲保身,或許之後曆經一番尋歡作樂,醉生夢死,就能讓他淡忘天良中那點點微弱的聲音。
但有人不會。
刑場另一端,李家的小公子因劇烈的反抗遭到了毒打,滿身血汙,狼狽不堪,最後寡不敵眾,被鐵鏈鎖住,由差役將之粗暴拖行,他聽不見周圍無知百姓所發出的謾罵嘲諷唾棄的聲音,臭雞蛋和爛菜葉砸在身上也感不到委屈惱火,他的麵孔因絕望而逐漸呆滯,不再抵抗,整個人宛如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
方才他眼睜睜看著他的親人人頭落地,眼睜睜看著他鐵塔一般的父親,慘受淩遲,之後的一切就開始不受控製,就好像跌入了最可怕最慘烈的惡夢。
為什麼會這樣,父親明明是,明明是……大英雄,他不是賣國賊,真的不是,為什麼要這樣——
李小公子的曆經,已經大大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極限,恍惚中隻覺得世間的是非黑白都被顛倒,有冤無處訴,頓時整個人五感閉封,失了常性,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是什麼,也不想知道。
被拖走之後,薄薄的雪地上顯出一條長長的痕跡,他那張仍帶著些許稚氣的麵孔,一直無望的仰望蒼穹。
漫天的飛雪啊,映進了他死寂的瞳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