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1 / 1)

少年商榆的姑姑來了。商榆注意到他姑姑老多了,不像當初送自己上學時摔在雨裏,渾身是泥,哇哇大哭的小模小樣了。現在的他姑姑臉上失去了許多水分或者直接丟失了那層滑嫩怡人的表皮。現在她完全褪成了另一個人的樣子。人老有時就是幾年的事兒。他姑姑一把抱住商榆的頭嗚咽地說:“我苦命的孩子……”哭了一會,他姑姑恢複了正常說:“大侄兒,咱明天到那兒,你就說你爸失蹤多年了,你一直和你媽生活在一起,知道嗎?上午我去你舅家,他說你媽的賠償費他一分都不要!肇事者昨天讓人捎來話兒說要私了,給六萬。明天咱要把錢咬死到八萬。你手裏不有你們家的戶口本嗎,還有你爸媽的結婚證都拿著。你媽活著白活了,死不能白死……”

“怎麼白活了,不還生了我嗎?別說了,我都知道了!”少年商榆打斷姑姑的話。他姑姑也覺得話說過了頭,畢竟侄子有一半血肉是那個瘋女人的。

少年商榆的奶奶這時不在,她正在做飯。從商榆記事起,他奶奶一直是一個精力充沛的老太太。她參與家裏所有的大事小事。可倆人在屋子說這麼重要的事時,她竟然在做飯,正伸兩隻胳膊把鍋放在爐灶上。她挽起的袖口裏露出大半截的胳膊,胳膊上的肉鬆弛而糙黑,像帶皮的樹幹,很多地方似乎鼓起了細密的泡兒,其實那隻是些陳舊的老年斑。他奶奶做飯越來越慢,要按八年前的速度也早就聽到了他姑姑說的這件事,然後在整個晚飯直到深夜睡去之前都要嘮叨這件事。他姑姑匆忙走了,連招呼都沒打。他姑姑現在是一個有家的人,她有很多事情要做。

少年商榆聽到他姑姑消失在院外的腳步聲時,突然湧上無比委屈。把本來兩個涼涼的眼圈燒得滾熱。一直在旁邊幹活的爺爺似乎感覺到了少年即將急馳而來的淚水,頭也不抬地喊:“商榆!”“啊——?”商榆轉了一下神兒。“把剪子遞我!”“哦!”然後,商榆聽到他爺爺緩慢的聲音“商榆,你明天去下屋挑兩個漂亮的花圈給你媽送去!”少年商榆又“哦”了一聲,眼睛卻看櫃子放著的那個用洗衣粉袋包著的戶口本和結婚證。他小聲說:“爺,我想把這個也給她帶去!”說完深深埋下了頭。他爺爺說:你大了,是男人了,有些事自己決定吧!說這些話時,他爺爺的手沒有停,一直把小紙箱裏用鐵絲紮在一起剪好的小紙花一一展開,那些厚紙片瞬間就變成一朵朵花。春天要墜的太陽從幾片龜裂的玻璃上爭相射進來,斑駁的光落在另一個紙箱裏已開放的花朵上。那些花有了新的色彩,白色的變成了紅的,紅的變得更紅,微黃成了桔色。少年商榆看得出了神!這時,他奶奶終於做完了一家人的晚飯。在外間屋裏,她開始緩慢地收拾桌子,把飯菜拾掇上來,倒了一杯白酒溫在了一個掉了很多塊兒漆的白搪瓷缸子裏,給商榆盛了一碗米飯,然後自己再挖上一碗開始吃。這些年奶奶吃飯慢得出名,無論家裏有多少人,她總是要第一個開始吃,然後最後一個吃完。

少年商榆向外屋走時,他爺爺慢了手,並細緩著聲音說:“怎麼這麼困呢?我先眯一會!”然後把身子靠在老木板櫃上,一歪頭沉睡過去。這時少年商榆邊拾起牆角一個小板凳邊說:“爺,吃完再睡唄!”一絲回答也沒有。聽到商榆的話,他奶奶猛然停住了手和嘴,通過開著的門,她看到老頭子的一隻手臂搭在那。一朵白花分成了兩半,一半被剝開了,另一半是一摞橢圓的紙片,它們緊緊抱在一起,像隻破繭而出的白蝴蝶,正從手指間飛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