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世道不好,北方大旱,南方卻澇,縱使朝廷有心治理也收效甚微,如此反反複複三年有餘,便現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初時隻是米價貴些,倒還不妨,其後便聽聞郊外出現了難民和流寇,時有過往客商遭劫。漸漸地街上每日都有人為爭買麥麩和米糠打得頭破血流,白米白麵更是有錢也未必買得到,待得一江之隔的涼城已有百姓易子而食的消息傳來,這青城內終是人心惶惶了。
還好,周府是城中有名的大戶,家底殷實,米糧俱足,隻要沒到遣散仆婢的那天,自己就餓不死的。
姚三這樣想著,心中稍感踏實,抬眼一看已經到了地方,便將懷裏的女童放了下來,揉了揉發酸的胳膊。
女童已經八歲,抱了一路頗有些沉重,然而這麼大的孩子,臉上卻是與年齡不相符的呆傻,隻知道拽著他的衣角不放。
姚三狠狠心拂開她的手,似是對她說,又像自言自語:“冤有頭債有主,咱們做奴才的也沒辦法,您可別怪咱。”
說起這樁事情,總是冤孽。這周府大小姐,原該是掌上明珠,無奈親娘去得早,從前的姨娘被扶了正,這孩子便礙她的眼了。前些年有老爺在,好歹不敢過分,可惜去歲裏老爺沒了,許是府中忙亂照顧不周,大小姐不慎染了風寒,高燒不退,夫人卻道小小風寒無甚要緊,硬是拖到辦完喪事才請郎中來瞧,病是治好了,人卻燒成了癡子。
既如此,或是日後多陪些嫁妝嫁與本分人家,或是索性養她終老,周府家大業大,不差這些許開銷。誰知一見眼下這世道,夫人竟動起那令人發指的心思來。想起那日的情形,姚三不由心生鄙夷。
“不是你們夫人我心狠,實在是世道難捱,我一個寡婦支撐這偌大的家業多少辛苦。”夫人慢悠悠地搖著團扇,臉上卻毫無悲戚之色,“不如放了她去,若是能到個好人家,也是她的造化。”
姚三忍不住呸了一聲。這等行事,連他們做下人的也要唾棄的。隻盼他將來討媳婦,萬萬不要遇上這樣狠毒的婆娘才好。
牙婆魏氏遠遠地瞧見他,過來招呼:“喲,姚老三,又來買丫頭啊?”
“不買,不買。”姚三擺擺手,“今兒是帶個丫頭給你。”
這些大戶人家,不想用了的丫鬟交由她轉賣,也是有的事,然而魏婆子將眼前的女童一打量,便咂嘴道:“呀,這可……”
姚三忙忙地打斷她,神情頗不自然:“我不拿你的銀子,白給你的,你要替她留心個好買主就算她的福氣了。”
魏婆子盯著這隻顧吃手指的小姑娘,心思轉了幾轉。周府挑丫鬟的眼光素來凶得很,何時會有這樣一個癡呆的小丫頭,倒是坊間傳言……
“這莫不是……”她悚然道。
姚三慌得退開了一步。“你莫問了,橫豎我也不叫你虧錢。”
魏婆子在心裏道了句造孽,歎氣道:“好罷好罷,暫且留在我老婆子這裏,能不能賣出去我可不敢打包票。”說著轉身踱開。
姚三麵向女童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道:“大小姐,姚三對不住您了。我回去會到廟裏上香,替您求菩薩保佑的。”
他原想再說兩句,卻也說不出什麼有文化的,起身撓了撓頭,終是遲疑著走了。而女童隻是懵懂地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裏,對自己的處境全然無知。
她被魏婆子領到一頂狹小草棚下,與十來個丫頭待在一處。
七月裏的正午,太陽照得人眼睛發花,她擠在草棚的邊沿,一大半身子都暴露在烈日下,似火烤一般。近旁一個姑娘好心,朝裏挪了挪,將她拉進來一些。
“小阿妹,你叫什麼?家住哪裏?”
這姑娘約摸十四五歲,名叫紅菱,她瞧著這小女孩的衣衫用料甚好,麵貌也白淨,不像窮苦人家的孩子,也不知是怎麼落到賣身為奴的田地。
女童抬頭看她,吸了吸鼻子,含混道:“李要帶我回家嗎?好啊。”
紅菱一愣,魏婆子道:“你別費神了,她是個傻的。”
她“哦”了一聲,看看麵前挺漂亮的小臉,心說可惜。
魏婆子提來一袋窩頭,分給每人一個算作午飯,一群丫頭狼吞虎咽,魏婆子坐在一旁唉聲歎氣。
如今這光景,賣兒鬻女的壓根不缺,卻沒有幾家府上還有閑心思買丫鬟。她眼下還供得起她們窩頭吃,這也是為著有力氣幹活,否則更沒有主顧願買了。若真到了支撐不下去的那一天,即使虧本也隻能放她們去各謀生路。
女童望著手裏的窩頭發呆。她再不受繼母待見也是大小姐,別說吃了,連見都不曾見過這東西。
“快吃吧,別餓壞了自家。”紅菱勸道。她家中幼妹也差不多是這個年紀,故而對這孩子總多幾分憐惜。
女童乖巧地點了點頭,剛要咬下去,手中的窩頭卻冷不防被人撥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