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五月的某天,我從阿爾巴尼亞首都地拉那開車前往邊境小城吉諾卡斯特,傍晚時分到達了這座依山而建的石頭城市。那個時候我剛剛離開中國,還沒有國外生活的經驗,所以這個位於希臘邊境的中世紀古城給了我非常強烈的印象。它是用白色的石頭建成的,屋頂都是紅色的瓦,美麗之極。它的建築風格和城裏居住的人們生活完全是在我的想象力之外,也就是說,如果我不到達這裏,那麼這個城市和城市裏的人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然而,有一件事讓我費解,盡管是那麼一個陌生的地方,我感覺似乎是有點熟悉,好像夢境裏麵見過這個地方。這個城市的城門是一個城堡,在城門口的一棵無花果樹下,我看到了一個少女雕像。她的臉色堅毅而憂鬱。翻譯告訴我這個姑娘是二戰時期的一個女遊擊隊員,被德國鬼子絞死在這棵樹上。而當我知道這個少女的雕像就是《寧死不屈》電影裏的米拉時,我激動得全身發顫。怪不得我會覺得這個城市那麼熟悉,因為幾十年之前我在那部黑白電影裏看過它無數次。
這一年,我離開了中國前往阿爾巴尼亞經商。在這之前的十年時間裏,我是一個十分認真投入的業餘小說作者。我在那段時間裏曾經寫出了一些好的小說,《夜巡》就是那個時候寫的。但由於是業餘寫作,常常靠熬夜擠時間,我的寫作就像那些在幹旱缺水的陝北高原種莊稼的老農,雖然付出極大辛苦,可收獲卻是寥寥無幾。說起來我那時也發表了一連串的作品,它們就像是掛在窯洞外牆上曬太陽的老玉米,能裝點一下門麵卻形不成什麼大的氣候。而且那個時候我寫出了點好東西也找不到好地方發表,《夜巡》就是被人退了多次,最後壓在箱底,二十年後才發表出來。我整整寫了十年,之後想起了海明威對菜鳥說的話:寫上五年,如果沒有成果那就趕緊洗手不幹。但是海明威這個標準不明確,像我這樣處於有成果和沒成果之間情況是不是該金盆洗手呢?猶豫之間,有一天看到了王朔的話,他的意思是寫作是一門碼字兒的職業,要把這件事做好,那就得以此為職業,靠這個吃飯。王朔的話讓我茅塞頓開。我問自己你能以寫作作為養家糊口的職業嗎?我知道在當時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覺得應該痛快離場了。不久之後,我放棄了國內的職業,前往阿爾巴尼亞,做抗菌素藥品的生意。
我相信這一次的遠行是我一次正確的選擇。它讓我進入了一種完全不一樣的生活環境。古人說讀萬卷書走萬裏路是有道理的。我非常幸運,在到達阿爾巴尼亞不久就來到了吉諾卡斯特,讓我體驗了一種接近夢境和曆史的神奇美感。實際上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有聯係的。對於一個心懷夢想的人來說,走的越遠,反而會有對原居地更加親密的感覺。比方說,我在到達吉諾卡斯特看到了米拉的雕像之後,那一段七十年代裏和《寧死不屈》有聯係的記憶全部以不同的意義重現了出來。如果我不曾到達這裏,那些記憶也許就會永遠沉入記憶海底。這個現象最簡單的例子就像人們所說的鄉愁,如果不遠離故鄉,那麼就不會感到有家鄉的存在,也就不會有鄉愁的體驗。因此,到達了吉諾卡斯特小城,是我的一個重要的時刻。
不過在當時,我卻是根本沒有去想這裏麵的文學意義。事實上那個時候我是徹底忘卻了寫作,除了努力賣抗菌素藥品,就是在地中海周邊國家旅遊。我相信在阿爾巴尼亞的五年是我一生中最有意義的時刻,充滿焦慮、恐懼又極度興奮享樂。但是付出代價的時刻終於來臨。一九九八年十月某天,我被一夥武裝人員綁架,關押在地拉那一個地下防空洞裏。到了第五天,在我的心情幾近絕望時,隱隱聽到防空洞的頂部通氣孔裏傳來細微的小鳥的叫聲,還有一絲青草氣味也隨氣流傳進來。我突然產生一個想法:如果我能夠活著出來,一定要把這種感覺寫出來,在國內最好的文學雜誌上發表。這是我的又一個重要的文學時刻,就是這個時候,我明白了文學並沒有在我心中死去。當我麵臨生死關頭,所能記掛的還是寫作。後來,我奇跡般地被阿爾巴尼亞警察救出來,次年移居到了加拿大。但是我還不能回到文學的道路上來。在冰天雪地的加拿大,一個新移民想要寫作是一件十分奢侈的愛好,當你的一家生存問題還沒搞定,寫作就注定是不合時宜的。我又辛苦地奮鬥了好幾年,終於不再需要為衣食擔憂。現在我有了讓自己當一個職業作家的條件。這個時候已是二○○五年,我重新開始了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