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順[1]
金枝說她愛袁哲。她一直這麼說,不斷地說。每次同學聚餐,她都挑袁哲對麵的位置,種種怪模怪樣兒,截獲他的注視;要麼就手支著下巴,盯到他渾身發癢。
“你的目光把我臉烤紅了。”袁哲抗議。
“我的目標是把你烤熟,”金枝說,“外焦裏嫩,片成一片片兒的,吃掉。”
“烤鴨——”我們衝袁哲笑,把“鴨”字拉得老長老長。
袁哲拿我們沒轍。他拿金枝更沒轍。在我們這撥兒高中朋友裏麵,袁哲在校園裏待的時間最久,本科讀完讀碩士,碩士讀完讀博士,博士讀完分到社科院,跟其他早就進入社會的同學比起來,金枝說他是“清泉石上流”。
金枝喜歡袁哲,喜歡逗袁哲,叫他“泉哥”。“泉水清且漣漪,可以洗衣服,洗腳,也可以洗澡。”但說歸說,她可從來沒想在袁哲這棵樹上吊死。她的感情生活搖曳多姿。
金枝是醫藥代表,前年推銷出去兩台婦科儀器,這兩年,光是往醫院裏賣塗片墊,就讓她月入過萬;她名片上麵的身份是外企白領,代理著兩個美國製藥公司出產的藥品,其中一個主要治療胃腸道內間質瘤,據說已經讓部分腫瘤患者存活了十幾年,當然價格也不菲。一盒就要二萬四千元。每月有兩次,她起早趕到醫院,在大腕主任醫生查房之後、進手術室之前的時間縫隙裏,想辦法擠出幾分鍾來,把裝在信封裏麵的藥品提成現金塞給他們,順便聊聊天。時不時地,下午三點鍾以後,她拎著禮物,以及零食飲料去主治醫生辦公室,跟他們吃吃喝喝、說說笑笑,讓他們給患者推薦藥品時,把她的品種排在前麵。隔三岔五她安排個飯局,跟這些醫生們推杯換盞,聯絡感情,放鬆身心。好幾個醫生散席後送她回家,一送送到床上。
金枝給客戶們買東西時,經常帶上袁哲的一份,名牌襯衫、男用香水、背包、紅酒之類的,聚會結束,大家鳥獸散時,她提起紙袋往袁哲手裏一塞。袁哲接得也很順手,仿佛那本來就是他的紙袋。
袁哲帶聶盈盈來參加我們飯局時,沒有事先通告,小姑娘說,她不是“應邀”,而是“硬要”來參加這個聚會的。聶盈盈瘦溜溜、白嫩嫩、嬌滴滴,穿件小黑裙,袖子蓬成兩朵縐紗燈籠。她是師大在讀研究生,幾個月前他們在朋友聚會上認識。
金枝坐在他們對麵,跟她旁邊的男生要了根煙,袁哲挨個兒替聶盈盈介紹在座的朋友,到金枝時,聶盈盈跟她問好,她點點頭,噴出口煙來。煙霧像顆棉花子彈,朝聶盈盈彈出去,轉眼抻長、漫開、展成一小截舞袖,如絲如縷地散掉。
“她高中時就開始抽煙,”袁哲對聶盈盈說,“女版小馬哥。”
金枝那會兒是女阿飛,跟男生勾肩搭背,搶煙抽,有一次還把煙吐到了袁哲臉上,他正好吸了口氣,嗆到了,咳了半天。
“你要不要臉?!”他瞪她。
“你要不要命?!”好幾個男生聚過來。
袁哲在高中時,單眼皮,大長腿,白襯衫,年級學霸,體育健將,男神標配樣樣齊全,引無數女生們競折腰,男生們早就想揍他個滿地找牙了。
金枝攔住了男生們,擺頭示意袁哲走。
有兩個男生不服氣,“憑啥?”
“就憑我喜歡他。”金枝宣稱。
那天喝的是高度白酒,喝酒之前先要了蘇打水,撕易拉罐時,金枝把拉環拉掉了。
“剛出爐的戒指。”她把拉環套在自己的無名指上,衝我們晃了晃。
酒喝到酣處,各種八卦粉墨登場,金枝講醫院裏新近發生的事,有個小護士,表麵白蓮花,私下麻辣燙。老公是工程師,在非洲援建,前陣子回來待了個把月。工程師回非洲後,小護士身體越來越不適,一查查出了艾滋。從上個星期開始,醫院裏的男醫生排隊體檢,擠爆走廊。
“那你不是也應該體檢下?”有人調侃金枝。
“我正安排時間呢,當然也得替你們全都安排一下。”金枝瀏覽了一圈兒,目光定在袁哲身上,“尤其是你。”
飯局結束後,聶盈盈發了條微博,說男友的朋友們,玩笑尺度大到讓人笑不出來。這條微博之後,她又發了一條秒刪的微博:胖女人上了公交車,找不到座位,隻能拉著車上的拉環,不料司機一個急刹車,胖女人把拉環拉斷了,並一下子撲到了司機麵前,司機看著她和她手上的拉環,沒好氣地說:“集滿三個,送司機簽名照一張!”
這條微博下麵配了袁哲開車的照片。
“袁哲,我愛你!”
金枝在婚禮上跟袁哲告白。
那會兒,婚禮上的人都在等待著吉時良辰。為了選這個良辰吉時,袁哲和聶盈盈驅車三百公裏去一個縣裏找風水先生。那個先生譜兒很大,隻按自己方便的時間接待來賓,還經常閉門謝客。他們事先托人說了情才見到先生。聶盈盈把這個過程寫得一波三折,起伏跌宕,@了一大堆朋友。不光這件事兒,聶盈盈什麼都拿出來曬。房子、車子、裝修、家具,隨著婚禮的臨近,又加上了鮮花、蛋糕、各種心形飾物,每次都@一大堆人圍觀;她還經常把袁哲的西裝、襯衫、皮帶、皮鞋、手表擺好,旁邊是她的裙子、包包、鞋子、首飾,衣衫相依相偎,相親相愛。
距離婚禮進行曲響起來還不到兩分鍾,聶盈盈從休息室出來,新娘子一襲白紗,裙擺闊大,絲綢雪紡如雪霧飛揚,她挽著老聶,走到紅毯的邊緣,那裏搭了一個心形花架,白玫瑰與勿忘我鑲滿其上,紫白相間,清新亮眼,父女倆就像嵌在相框裏麵。
老聶年輕時走過仕途,後來下海經商,人脈通天,財大氣粗。他現在的老婆是第三任,比聶盈盈大不了幾歲。我們進場時,她陪在老聶身邊迎客,杏臉桃腮,眼橫春波,把男賓客們電得不輕。
大家的目光都瞟向新娘,金枝是怎麼上到台上,從哪裏弄到麥克風的,我們不得而知。今天她來的時候,身上就帶著酒味兒,臉孔像張揉皺的紙。有人倒了杯可樂給她,她擺擺手,讓人開了瓶啤酒,說要透透宿酒。
“我愛你,就像愛塞北的雪,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荷塘月色裏的月色,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金枝拿著麥克風,身體搖晃著,聲音因醉酒而沙啞磁性,非常爵士,“你是我男神。跟三大教主並列為四大天王。我一上香就上四根。”
我們笑翻了,連袁哲也笑了,隨即又繃緊了臉。有些賓客發蒙,還有一些人以為金枝是婚禮請來助興的演員呢。
“我男神今天要結婚,新娘不是我——”金枝停頓了一下,“新娘不是我,這沒關係,新娘可以假裝她自己是我,對我男神要頂禮膜拜,三從四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司儀小夥跑上來,被舞台上的線絆了個跟頭,差點兒給金枝來了個單膝跪地的請安。
“來就來唄,”金枝抱著胳膊,“這麼大禮!”
司儀起身湊到金枝身邊,要附耳過去跟她講話。
“有話說話,”金枝身體往後躲了躲,“湊什麼近乎?我男神看著呢——”
袁哲叫了金枝兩聲,衝她做了個打住的手勢。
金枝看著袁哲,話筒還在她嘴邊,她的呼吸氣流聲清晰可聞,仿佛潮汐湧流。
“不往下整了?”她問他。
袁哲做了個手勢。
“你是男神你說了算,男神說的話都是神話——”金枝衝音響師打了個響指,“Music!”
婚禮進行曲從音箱裏麵奔湧出來。
金枝小天鵝似的踮起腳尖,鞠躬謝幕。來賓們掌聲雷動,還有人拍著桌子喊,“再來一段!”
聶盈盈和她爸爸表情肅穆,任憑婚禮進行曲兀自進行著,他們耳語了幾句,挺胸站直,沿著紅毯邁步前行。走到新郎身邊時,老聶遲疑了一下才把聶盈盈的手交到袁哲手裏。
司儀小夥講了一堆套話:金玉良緣、百年好合、白頭偕老;你願意成為她的丈夫嗎?無論疾病還是健康,幸福還是痛苦,富貴還是貧窮?你願意成為他的妻子嗎?陪伴他,鼓勵他,支持他?
無論司儀說什麼,賓客們都大聲叫好、鼓掌。
證婚人宣讀了結婚證書,袁哲和聶盈盈交換了戒指,司儀讓他們親吻,聶盈盈冰雕似的站著,袁哲撩起她的麵紗,嘴唇湊過去碰了她臉頰一下。
司儀大聲宣布:“禮成!”
金枝在婚禮上的表演被人拍了視頻,弄到網上,點擊率井噴,評論如野草瘋長,“笑抽了!”“史上最強女神經!”“超級閨蜜!”
金枝說她那天宿醉未醒,被朋友提醒才上網看,“奧斯卡影後神馬的,跟我比,都弱爆了啊。”
“你紅了,”我提醒她,“新娘、新郎臉都綠了。”
“臉綠怕啥?帽子不綠就行唄。”
金枝張羅請客,為袁哲、聶盈盈新婚賀喜,為自己酒後無德道歉。袁哲說不用,但聶盈盈一口答應下來。
金枝訂了“春櫻”日本料理,桌子窄細,食品五彩繽紛地擺滿了桌麵,仿佛一條花河。大家分列兩側,金枝坐在袁哲和聶盈盈對麵。清酒燙好後送上來,金枝把自己麵前的三個空杯倒滿。
“我先賠個罪啊——”金枝指了指麵前,“這三杯酒的意思是:對,不,起!”“喝酒難看,喝醉了更難看,喝醉了的女人難看加難看,喝醉到都不知道自己醉成什麼樣兒的女人史無前例地難看,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了!”金枝說完,把三杯酒端起來咣咣咣幹了,“對不起啊,盈盈,姐跟你道歉,雖然你長得跟棵芹菜似的,但姐希望你能變成卷心菜,多多包涵。”
“你這體格兒,又這麼多希望,”聶盈盈笑笑,“我哪能包得住?”
炕桌細長狹遠,酒喝起來像流水席。袁哲和聶盈盈坐在中心位置,燕爾新婚,大家有心幫金枝補錯,小夫妻成了大家敬酒的靶子,清酒入口微甜,度數低。聶盈盈來者不拒,幾輪下來,聶盈盈的“沙宣頭”發絲散亂,眼影也洇染變成了煙熏。她跟金枝隔著桌子,促著膝,手拉手,身體不時越過小桌子,她們咬著耳朵說的話,所有的人都聽得到。
“我知道你跟袁哲睡過。”
“大學的時候我們去草原,搭帳篷,六個人一起,這算嗎?”
“動手動腳沒?”
“我想動啊,可中間隔仨人兒呢,還有一堆背包。隻能動動心眼兒了。”
“那更危險啊。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動心眼兒就是偷不著。”聶盈盈斜睨著袁哲,朝他臉上拍了一巴掌,“唐僧啊你!”
聶盈盈下手沒輕沒重的,聽上去像扇了袁哲一耳光。
金枝睜大了眼睛,坐直了身子,伸手去拿聶盈盈的酒壺。
“你喝大了!”
聶盈盈把她的手摁住:“別搶我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