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老師又問,哪個帶的頭?黑三兒說,不是我。我又踢了他一腳。戴老師一教棍就打了下來,打在我左肩上,我就把左肩往上拱。戴老師反而不打了,把教棍往桌子上一放,指著我鼻子罵道:上學不帶書包,偷芝麻,打同學,你無法無天了。我說,我沒打同學。
戴老師走到我麵前,盯著我的眼睛。我就翻著白眼看屋頂。戴老師終於像個泄了氣的皮球,轉身走開,坐回辦公椅上,盯著我和黑三兒看。黑三兒老老實實地站著,一動也不敢動,我就在那裏練單腿獨立,一時左腳離地,一時右腳離地。戴老師氣壞了,說,管不了你,走,去見家長。
沒用的老師就愛用這招,不過這招挺管用的,見家長的結果就是挨打,這時家長打得可狠了,黑三兒一聽就哭了。我把兩隻腳放到地上,頭仍昂著。
戴老師收拾了一下桌子,東西往左邊擺擺,又往右邊擺擺,其實就是做樣子。然後說,走。
我和黑三兒在前麵走,戴老師在後麵跟著,就像胡漢山押著潘冬子。黑三兒埋怨說,都怪你,非要搶我煎餅。他還記得這事呢,我罵道:滾,再說把你踢到河裏去。黑三兒擔心我真踢他,趕緊往田邊靠,離河遠遠的。我低聲罵戴老師,臭孤兒、臭五保戶。黑三兒說,我要告訴戴老師,你在罵他。我就嚇唬他:我要把你屁股打開花。
到了村口,戴老師讓黑三兒先回去,獨自押著我回家。我就開始磨蹭,直走半步,歪走一步,又把布鞋脫下來,假裝抖沙子。戴老師看在眼裏,伸出大手把我揪回去。
大妹早回來了,跟弟弟二妹小妹並排坐在爺做木工用的長凳上,看到我他們就叫哥。戴老師丟下我不管了,走過去,站在他們麵前看,一人頭上摸了一把。然後看著大妹說,大人呢?二妹搶著說,爺去夫子河賣蘿卜去了。戴老師摸了摸她的臉,說,真乖,媽也不在家呀?二妹說,媽在畈裏沒回來。戴老師又摸了摸小妹的臉,說:誰做飯呀?小妹看著我說,哥煮飯,媽炒菜。戴老師伸手去摸弟弟,弟弟躲開了,戴老師就順手摸了大妹,跟著歎了口氣,說,多吃點呀,一個比一個瘦。大妹說,吃不飽飯。
戴老師說,我也吃不飽。說著伸手去摸褲子口袋,弟妹們就盯著他的褲子口袋看,戴老師又把手拿出來了,兩手搓著,邊搓邊往門口走,走到我身邊時瞪了我一眼。
小妹說,老師走了。跳下長板凳,跑到門口看,大家都下了地,站在門口看,我也走到門口,看到戴老師甩著兩隻大手,往村子下頭走去了。
小妹扯了扯我的褲子,說,哥,我餓。我學著戴老師摸了摸她的臉,說,哥去煮飯。
飯煮好了媽還沒回來,弟妹們又並排坐在長板凳上了。我就出了門,走到勝利屋門口,兩腳騎在陽溝上,往畈裏看。太陽落山了,天邊掛滿了彩霞,蔡家大山像個大人一樣地蹲在霞光下麵。
我順著塘堤往畈裏走,又走了兩條田埂,走過遙塘,然後上坡,橫著走過兩塊梯地,又上一道坡,又走了兩塊梯地。站在地邊,我叫了聲媽。媽抬頭看了看我,說,兔兒,你來做麼事?我說,人家都放工了,你麼樣兒還不回家呢?媽說,你爺賣蘿卜賣一天了,要幫他把地挖了,否則要扣工分。
地頭橫躺著一把鋤頭,刃口有些鈍,像是父親用慣的那把,我走過去,撿起來,幫媽挖地。媽看著我挖了幾下,歎口氣說,算了,要扣工分就扣吧。
我和媽走到塘堤上,就看見爺挑個籮筐從村東頭走來了。我趕緊跑過去,從爺肩膀上接過空籮筐。媽看著空籮筐說,全賣了?爺說,全賣了。媽說,賣了一整天,是零賣的吧?爺說,零賣了,多賣了三塊錢呢。媽聽說多賣了三塊錢,臉上就有了笑容,說,回家吧,兔兒把飯煮好了,我多炒一個菜。聽說多炒一個菜,我也高興,平時一家人吃飯,一般炒一個素菜,每人夾一筷子就沒了,然後就是一小碟鹽菜,或者一人一小塊臭豆腐,多炒的那個菜,一般都是好吃的,要麼是油渣炒的,要麼是油炸的,總之是媽變出花樣弄出來的,像過節一樣。
一進屋,爺沒空坐下,就伸手到腰帶裏摸錢。跟著大叫了一聲,哎呀!
我剛把籮筐放進穀倉,趕緊跑出來,媽也從灶門口出來了,看著爺。弟妹們全從長板凳上跳了下來,圍在爺身邊。隻見爺的臉成了血色,額頭上烏黑的一大塊,大滴的汗珠子從額頭上往下滾。滴答,滴答,紛紛砸在腳背上。爺一雙大手顫抖著從腰帶中間往兩邊摸,摸著摸著腰就彎下去了,腿短了,人就泥一樣卸在地上了。媽說,錢丟了?一把去扯住爺的襖子,又喊我,兔兒,快來扶住爺。弟妹們號啕大哭起來,齊刷刷的,像在吹喇叭。
媽說,莫急,把腰帶解下來,找找看。我趕緊替爺解腰帶,把結打開,使勁一拉,隻聽叮咚咚幾聲響,幾個硬幣滾落下來,這幾聲響算是把爺救了,爺舒了一口氣,坐直了身子,臉上的血色慢慢變淺了,額頭的黑圈一圈圈縮小了。媽已經把幾張一元的票子撿了起來,又撿了幾張五毛的,弟妹們一起跟著撿,撿起來就遞給媽。我從腰帶的褶子裏找出了兩元紙錢,遞給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