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他雖然目光閃爍,可仍然有些吃驚,“怎麼死的?”
“警察沒有盤問你嗎?”我笑著問他,“你別裝了。警察不是吃幹飯的,他們會盤問每一個與她有關係的人。我還以為是你幹的呢。你有點兒討厭她,是嗎?”
他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低下了腦袋,“可這不是我幹的,”他飛快地收起那塊表和金項鏈,“我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忽然他想起了什麼,“是你使她走上城市舞台,後來她又把你甩了,對不對?你是她最初的引路人。”
我凝視著他,“也許是,但她後來的發展我卻一無所知,那是一個謎,我永遠也猜不出來了。
“你還挺喜歡她,對吧?可我早知道她會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婊子,這就是她的下場,我早猜出來她會有這麼一天的,你對這個結局,滿意嗎?”他笑著問我,“誰也占有不了這座城市,何況她是個鄉下佬!鄉下女人,那種臭女人。”
我真想在他的臉上來一下子,但我轉身走了。
“你是說黃紅梅死了!這可能嗎?凶手還沒有抓到嗎?”那個非常漂亮的婦人問我。她叫章蘭,是一開始黃紅梅給她當保姆的女人,住在華僑村高級公寓中,她嫁給了一個華人富商。她是一個很有教養的迷人的女人,懷裏抱著一條北京哈巴狗對我說,“一開始她在我這裏做的時候,非常勤快,什麼活兒都會幹,可漸漸地她越變越懶,到後來還偷用我的東西,她幾乎什麼都偷,而且好像專門是為了讓我發現似的,這些東西總能在她那裏找到。我看出來她非常嫉恨我。有一天她要問我借一萬塊錢,說要回到四川去養豬種地,自己致富,她不想再伺候人了,她要用自己的本領富起來,我沒有借給她,有一天她從我這裏偷了一千塊錢就跑了。
你說她也許不叫黃紅梅?那她叫什麼?她的身份證都是假的?可她肯定是個四川人,她燒的菜也不錯。那會兒我每月給她兩百元,可現在我每月花三百元雇的河北保姆又懶又笨,我可沒想到這個叫黃紅梅的女人,姑且就這麼叫她吧,會這麼厲害,有了那麼大的一幢別墅,至少要值六千萬人民幣——如果像你說的那樣。凶手會是誰呢?可她交往的人肯定太多了,警察也束手無策,是不是後來政府把那幢別墅沒收了?要不然我倒要想去看一看。歸根結底她是個聰明女孩,因為在這座城市中生存是需要智慧的。可她卻死了,這太可惜了。不過一死遮百醜,不會再有人去記住她了,我其實挺佩服她的。你是不是挺喜歡她的?這我看得出來,不過,一切都結束了,對吧?其實我要借她一萬元就好了,這樣她現在肯定在四川靠養豬發家了。不過她說不定,你說呢?”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當中,表情茫然,心頭多了一分沉重。我像所有要歸家的人那樣在街道中沉浮,城市讓我既感到恐懼又感到甜蜜,它是一個龐然大物,它不可逆轉地改變了每一個人在這裏的生活軌跡,如同“光遇到質量大容體會變得彎曲”,城市就是龐大的質量大容體,每一個人都會被它改變。在人海茫茫中我向前方泅渡而去,這時我忽然又看見了一個人,他的背上背著一張白布,上麵寫著“此人出售,價格麵議”,我明白我又看見了一個行為藝術家,我立即追了上去,我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說:“嗨,我要買下你,你說要多少錢?”
他轉過身衝我淳樸地一笑:“整座城市,我要你付出整座城市,你可以付得起嗎?”
“不,可我擁有城市的一部分。這可以嗎?”
“不行,必須要一整座城市才能買得下我。”
他笑著對我說,“一部分,不行。”
我沮喪地衝他聳了聳肩,“那我隻好作罷了。”
他笑了起來:“我隻是一個行為藝術家,老兄,謝謝你,祝你好運,再見!”他轉身又消滅在人群中了。
我站在那裏愣了很久,我忽然明白了我真的也是一個行為藝術家,我把黃紅梅引向了城市的舞台,像電影院的領座員那樣,用手電給她指路,而她也是一個行為藝術家,她用行動來解釋了城市與人生。當行為都是藝術的時候,過程與當下就是最重要的東西了。很多人來到這座城市都是行為藝術家,他們表演了一個又一個過程,那樣璀璨而又黯淡,構成了城市人生絢麗的圖景,奏出了城市交響樂中最華美的樂章。我們全都是行為藝術家!我在這一刻對黃紅梅,對這個時代每個企盼成功的人都充滿了祈願,那是一種複雜的情感。畢竟我們每一個人都在創造中毀滅,在毀滅中濺起激越的人生浪花,而在城市中行動,則成了我們惟一的綱領。哪怕有死亡,可仍舊有新的人在加入。當我看不見那個行為藝術家後,我又向崇文門走去,我看見那裏仍舊站著很多表情茫然而又機警的姑娘,目光單純明淨如同陽光本身,她們好像剛下火車就來到這裏,就好像我初次見到黃紅梅那樣,我又向她們走去,步態穩定而又牢固。“嗨,你需要我的幫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