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我可以找到龍天米,在尋找她的過程中我才發覺我真正地開始接近一個人。我過去跟她在一起的日子裏,更多的時候像是一個幻影一樣,或者就是戲中人,而我的尋找卻貼近了她的生活本身。我想何哲倫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他原本應該做她的父親的。他的出現使我情緒十分複雜。到了深夜我一個人踩著旱冰鞋在二環路上飛奔,我臉色十分憂傷,成了一個追逐自己影子的人。這座城市即使在夜裏也不停止轉動,它的樓廈仍然像荒草一樣在拚命往高裏長。我甚至都能聽到它們拔節生長的聲響。我打算給名單上的第二個人打電話。他叫段郎,是個記者。我認識這座城市的很多記者,他們的打扮介乎工人和流浪漢之間。他們吹捧名人,參加新聞發布會拿各種紅包。他們本身就是平麵人。有些人像一個個鏈條拴在城市的腰部,像嗅覺發達的狗一樣盯著這座城市中隨便哪一間屋子裏隨時扔出的骨頭,然後衝過去瘋搶個不停。
“你好,我是段郎。”
“我叫胡克。我是龍天米的一個朋友,她失蹤了。我想你可能知道她……”
“我什麼也不知道。”他粗暴地掛斷了電話。
可我確信他知道她的去向。這座城市這麼大,你要站在一個路口等一百年,你等的那個人都不會出現。做個麥田裏的守望者在這個年代多麼不合時宜。我又一次撥通了電話:
“我要和你聊聊,段郎先生。她好像死了。”
“那麼……好吧。我晚上要去打保齡球,咱們在球場見麵吧。”
“去哪裏?國際飯店的保齡球?”
“不,去麗都假日飯店,那裏的球道多。我已經打電話訂了球道了。那裏還有遊泳池,我們可以一起遊遊泳,老兄。”
我在麗都假日飯店的保齡球室找到了段郎。這是一個麵如美玉的男人。他那一頭很長的頭發像是流動著的某種東西,他有一種白領的風度,一種知識界的優雅與城市新貴結合的氣質,與大多數記者不太一樣。他臉色很白,嘴唇很薄,嘴角總是浮起一絲輕蔑的嘲笑,仿佛是麵對整個世界似的。“你到底想知道些什麼?”我換了鞋走到他身邊,他不耐煩地問我。我挑了一個13磅重的藍色球,拉開架子將球拋了出去。老天爺,我打了一個全中。
“真棒,老兄。”他讚賞似的拍了我一下,然後也將自己的球拋了出去。他的動作非常標準、優雅,胳臂的甩動有力而又從容。
“你是她什麼人?情人?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情人。”他斜視著我,又挑了一個14磅重的黑球對我說。“她在昨天來找過我。真的,她懷孕了。”
我不能不為之而震動。這麼說她還沒有死,她活著,隻是,隻是她懷孕了。
“她想知道誰是她孩子的爸爸。我和另一個男人中的一個。哈,我否認了。”他皺起眉聳了聳肩,“不是我那會是你嗎?”
我突然感到了痛苦。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她在尋找她孩子的爸爸,我卻在尋找她,為了和她一同主演一部環境戲劇。我看見段郎又打了一個全中。他球技不錯,真的不錯,可我再也無心打了。
他不再和我說話,專心地打起了他的保齡球。看上去他非常輕鬆,跟其他十九個球道上的球手們一樣輕鬆。我用手托著下巴看他在打。一局空了,他成績不錯。
他用手巾擦了擦手,“我出汗了,我去遊個泳,你去嗎?”我點了點頭,跟著他走了出去。
“我在兩年前就跟她認識了。那時候她剛剛主演了一部電視劇,我是在新聞發布會上認識她的。我見她第一麵隻是覺得她非常漂亮,有一種出身藝術世家的華貴的美。於是我一邊發動新聞界的朋友捧她,一邊真的,投入地愛上了她。那會兒我剛剛被一個女孩拋棄,我不顧一切地愛上了她。”段郎一邊換衣服一邊對我講,“可後來,大約半年以後我發現我們的感覺剛好相反,在我一開始對她那麼認真的時候她卻對我不認真,隻是把我當成個朋友,可後來她真的開始喜歡我的時候我已對她失去了興趣。但她是個瘋女人。她非要糾纏著我。你可能知道,她上了那個戲之後,由於和另一個女星角逐一個大導演拍攝的要在國際上獲獎的巨片失敗後,她高不成低不就,幹脆就息影了。你知道漂亮女人可以靠男人活著,可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她。但我推不開她,論說我把她當情人就可以了。真是好極了。”他冷冷地笑了,順著扶梯走下了水池。水很清,在燈光的折射下發出晶瑩的寶石一樣的光芒。我抬頭可以看見不遠處大堂外走動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