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1 / 2)

我父親?沒有。他從來都沒向我道過歉,也沒感謝過我。也許他真去過東大街,誰知道。我沒有揭穿,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希望他為此感激我,也說不清楚此刻是否討厭他。任何人都可以從高棉的院子裏出來,也可以從任何人的院子裏出來,隻要他們願意。但是就此開始我不願意和他多搭茬。本來我就不是個話很多的人,尤其這一年。

但是我開始留心很多事。比如父親提到高棉,或者他從高棉的門樓裏走出來,甚至他經過那個小門樓。實話實說,那次之後,我隻看到過一次父親從她的門樓裏走出來,就是高棉死去的那天。他拎著出診箱急匆匆地跑進那個院子,後來垂頭喪氣地走出來。他沒救活高棉,死亡打敗了她,同時打敗了我父親。偶爾看見父親走到那個小門樓前,我的心總會咯嘣一聲停止跳動,等他走過去之後再接著跳。好在我看見的幾次他隻是經過。

高棉死去之前,在那個雨季裏,除了該死的雨,母親認為和花街一樣該死的就是高棉。母親和父親經常吵架,她聽到一些傳聞,盡管是捕風捉影,母親寧信其有。她覺得父親出入高棉的小院次數多得有點過分,街坊鄰居放出風,那是因為大家都看不下去了。父親就解釋。和母親吵架他從來都是解釋,就像在做判斷改錯題。

父親說:“你看,我是醫生,就是一隻貓生病我也不能袖手不管,何況是人。”

“那些野貓整天豎著直挺挺的尾巴到處跑,沒見你管過。”

“它們沒請我。再說,我還不知道貓挺直尾巴是不是一種病。”

“那女人請你了,”母親用鼻子嘲笑他,“你知道是什麼病了?”

“知道我不是早治好了嘛。”

有時候我覺得他們隻是在練習繞口令。經過常年的爭吵,他們早就具備出色的口才。他們認為我越來越沒出息,很可能就基於這一點。我越來越沉默,都不像他們的兒子了。母親也隻能爭吵一下,她拉不下臉來去跟蹤父親,也不能去那女人那裏對質。也許父親就捏準了這個,所以總是息事寧人地解釋。

說一個可能會讓你失望的事實,那就是至今我也不知道父親是否和高棉有過,那個,你知道的。現在父母正緩慢地走在他們的後半生,不清楚他們是否會在某個時候說起高棉。作為兒子,我不能去問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即使母親對一切其實了然於胸。關於高棉,我知道的不比十四歲時多一點。

父親三天兩頭在診所裏翻他的大部頭醫書。那可是梅雨天,不下雨身上就開始黏乎,沒病人的時候他就把襯衫敞開,一邊查書一邊撓前胸和後背。按他說的,一直沒診斷出高棉到底得的是什麼病。扁鵲、張仲景、李時珍都沒見過。父親弓腰趴在書上,頭發亂了。

花街上的家具和棉被開始長毛,衣服曬不幹總有一股難聞的怪味。那天父母出去,我坐在門檻石階上看著對麵牆上的青苔兩眼發直,高棉來了,聽不見腳步聲,但我聞到一股散淡的玉蘭花的香氣,神經質地一扭頭,她已經到了我跟前。她穿了一件我從來沒見的衣服,左胸前照例有一朵小玉蘭花。我想站起來的時候她的手已經碰到了我的頭,她笑了笑,因為她的手我就那麼半弓著站著,直到她跨過門檻進了我家,我才站直了。她盡直進了診所那間屋,穿拖鞋和一雙淡紫色的襪子。我跟進去,她已經開始在藥櫥裏拿藥。一小瓶一小瓶地拿。

“你找什麼藥?”我問。

她轉過臉看看我,“我認識。”

她拿了五瓶。然後轉身就走。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兒,跟上去問:“你拿藥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