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2)

十四歲那一年我過得懵懵懂懂。除了背上書包去五裏外的中學念書,其餘時間都待在家裏,或者坐在石碼頭上。有很多船從運河裏經過,我都沒看清楚。我不知道我想幹什麼,心裏長久地亂糟糟的,無數種荒草在裏麵瘋狂地生長。什麼都做不了,也不想做。上下學我不再騎自行車,跑或走,悶著頭一個人獨來獨往。我喜歡進了校門和回到家裏時一身汗的感覺。流了汗我覺得仿佛得到了自由,整個人不再被禁錮在衣服裏,而是和整個世界息息相通,通透了,身體上的每一個地方都活起來了。我跑或疾走,流汗。下雨天也不例外。印象裏那一年梅雨天出奇地長,似乎一半時間都籠罩在大大小小的雨裏,我濕漉漉地流汗,所有人家的衣物和棉被都長了黴。

花街在這一年裏沒有什麼變化,除了出現一個女人。她在雨季的前一天來到花街,梅雨快結束的時候死了。我想講的就是她的故事。

老人說,別對著運河發呆,水鬼要抓小孩。我不是小孩。大人了。他們都這麼說,棟梁和五百,我同學。放學後我背著書包去學校的廁所撒最後一泡尿,一排子人站在便池前又搖又抖。棟梁彎下腰伸長脖子在我旁邊四處瞅,然後叫起來,他長毛了!他長毛了!很多人衝到我麵前我才知道他說的是我。棟梁一臉壞笑,五百和其他人也跟著叫嚷和怪笑。他是男人了!他們說我。我突然緊張起來,尿撒了半截就提上褲子,褲襠裏濕了。我的臉紅得像小偷,全身可能都紅了。他們大喊大叫。我知道他們其實早就長了毛,私下裏男生們都在說,但為什麼他們偏偏對我感到驚奇和興奮。好像他們是清白的。然而當時我驚恐地提上褲子時,的確覺得隻有自己才可恥。所有可恥的人一起討伐你的時候,他們似乎就清白了,幹淨了,而你成了唯一可恥的人。十四歲的下午我第一次發現這個道理。此後的多少年裏,我一次次地感覺到自己的可恥,盡管事實上我可能比所有人都更清白。我跑出廁所他們跟在後麵繼續叫,見到女生叫得更起勁。我想我完了,有一個女生知道了,所有女生也就都知道了。我鬼魂附體似的狂奔,五裏路沒停歇到了石碼頭上。坐到石階上時,心髒在嗓子眼裏跳,眼淚和汗水一起流下來。老人說,別對著運河發呆,水鬼要抓小孩。跟我沒關係。我坐在那裏如同屁股生了根,直直地瞪著一大片水和船,兩眼裏是空的。來來往往走過的人我也不讓路。

我不是難過,也不憤恨,是什麼我不知道。真要找點什麼,那隻能是空白。就像沒有船駛過的寬闊水麵一樣。

風把我吹幹了,天依然熱,夕陽落了一半,石碼頭上忙起來。船和行人該來的來,要走的走。絳紅色的光鋪滿半邊運河,另一半是黑的,遠處霧氣升起來。一艘船搖著鈴當靠上碼頭,插在並排的幾艘船中間的空當裏。一個女人拎著巨大的皮箱上了岸,左手裏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包。有三十歲?我不知道,我向來猜不準別人的年齡。她在第二個台階上停下,清冷地站在水邊柳著身子往回看,船夫在數錢。她慢慢地把臉轉向花街的方向,傍晚的光像溫潤的絲綢拂過她,那個柔和的臉部的弧度讓我有點恍惚。我覺得一定在哪個地方見過這張臉。我歪著腦袋盯著她看,清晰地感到汗水蒸發之後留下的瑣碎的結晶鹽。她用右手小拇指把眼前的一縷頭發掛到耳後去。她的右耳朵是透明的。我在哪裏見過她。要麼就是在過去的某個時候,有人對我說,不要在水邊和一個壞女人站在一起。為什麼壞,我也不知道。